立政殿中。
内寝之内。
眼瞅着子時過半,媚娘卻毫無半兒睡意,依舊倚在榻上,直愣愣地看着紗缦之外,瑞安實在不忍,上前一步道:
“娘娘,且莫多想了……
多思傷身,何況眼下還未就定了事不是……”
“不是什麽?
不是他的錯麽?”
媚娘冷冷一笑:
“事已至此,長孫氏之過已定,他能不能辦得出這等事,到底是不是他辦的這樣事……
我心裏自然是清楚不過的。
而且我也并非是氣他如此……
從我入宮那一刻起,他便是事事處處,都針對我……
我也曾料想過,會不會有别的原因……
也曾約略猜到,會有這樣,甚至是比這更過分的事情,是他所爲……
所以我雖傷心他如此,卻也未曾覺得被辜負,被傷害……
我氣的,卻是治郎。”
她搖了搖頭,慘然一笑道:
“瑞安……
你難道就沒有想過麽?
這樣的事情,既然能傳入我耳中,難道治郎便不知?
他既知道,爲何又要瞞着我?
是怕我怨恨元舅公,對元舅公做些什麽事?
還是怕我與元舅公相敵,他夾在中間難爲?
瑞安啊瑞安……
我與治郎這些年恩愛異常……
我對他的心,對他的情,事事處處替他着想,考慮……
他難道竟是半不知麽?
若是他知曉……
那又爲何如此不信我?
不信我能夠好好兒地面對這樣的事情,好好兒地體諒他的難處,好好兒地将此事做個圓滿的答複呢?”
一連數問,竟是問得瑞安也無話可,隻能張了張口,卻不能發出隻字片語。
好半晌,瑞安才道:
“或者……
主上其實并非不知娘娘心思,隻是他也多少有些怨恨元舅公辦事不當,又有些擔憂娘娘眼下身子不順,這樣的事情……
終究還是太過傷人,所以才選擇了隐瞞呢?”
媚娘沉默。
她也隻能沉默。
……
永徽三年十二月末。
高陽案已然開審。
立政殿中。
媚娘安靜地端坐在殿内,看着李弘呀呀地在鋪了暖毯的地面上,爬着來回玩耍。
文娘看了眼瑞安,試探着笑道:
“娘娘,起來,這些日子主上都忙着整理前朝事務……
已是許久未至後廷了。
這般辛苦,娘娘是不是……
帶着代王殿下去慰勞一番?”
媚娘不答反問:
“前些日子蕭淑妃不是去過了麽?”
“呃……”
“好像等了足足半個時辰,又被請了回來,不是麽?”
媚娘語氣極淡:
“既然如此,便明太極殿那邊兒忙得也是極緊……
還是不去打擾的好。
他若閑得下來,又思念弘兒,自然便來了。
眼下既然還未來……
那便明前朝事務煩多,不及來思念孩子。
何必去呢?”
一番話不軟不硬,卻了文娘與瑞安一個無可奈何。
……
同一時刻。
太極殿中。
李治看完了大理寺新奉上的關于高陽一案的文書,發了好大一通火氣,吓壞了幾個近侍之後,這才停了下來,向後一癱,呆呆地坐在龍椅裏,看着那些侍們跪行着撿拾自己丢得滿地皆是的奏疏。
一側的王德見他停了下來,表情也是頹然,心中老大不忍,上前一步柔聲道:
“主上連日辛苦……起來也是好幾日沒見過昭儀娘娘與代王殿下了。
要不……
老奴替您安排着,往立政殿一行?
或是請了昭儀娘娘與代王殿下來太極殿,叫主上您瞧一瞧,這些日子他們母子可曾有些清減不?”
李治看了他一眼,不話。
好半晌,他才幽幽道:
“大唐天下,都是朕的。
三宮六院,朕想見誰,都可以随意去見,去召……
隻有她……”
他苦笑着搖搖頭:
“你以爲,是朕想見,便能見着的麽?
若是她心裏沒有氣,沒有怨朕……
此刻隻怕早已抱着弘兒來看朕了……
她既不來,便是心裏還有氣……
朕若去了,豈非徒然惹她惱怒?
眼下她身子正不安着,又不似往常,便是惹得她哭一哭,也不過是傷心一會兒……
何況以往那些事,隻要好聲好氣地認個不是,賠個錯,她那樣的海寬心腸,再不有不諒解的。
可眼下這是什麽事?
朕的親舅舅,朕的親舅舅啊!
害了她的父母一生不豫不提,還要處處防着她……
你叫她如何能夠這般快地便原諒朕?
便是她再大度,再明白此番之事,與朕無關之理……
她也未必便能夠立時與朕素如往常一般親昵無間啊!”
李治痛心道:
“既然如此……
既然明知朕一旦開口求了,她再不能忍的事,也會爲了朕忍下來……
朕又如何忍心開口叫她忍下這等事?
還是叫她清靜一番時日,朕再去瞧她罷……
隻要她能夠想通,自然會來見朕。”
王德一時倒也是無言。
沉默片刻之後,李治又歎了口氣,抹一抹臉,換上一副正經神色問道:
“三哥那邊兒如何了?”
王德上前一步,輕輕道:
“吳王殿下倒是一切還好,隻是每日裏總是有數個時辰在發呆……
老奴前日偷偷地去瞧過,他竟似老了數歲也似的……
主上,怕是事機不好啊!”
李治咬了咬牙,目光微黯,半晌又問道:
“四哥的事……
可傳來了?”
“前些日子發了消息過來,是信兒已是傳到離長安城六百裏遠的驿站内了。
估摸着慢則一兩日,快則明夜……
消息便要傳入宮中了。”
李治神色黯然,半晌才輕道:
“也好……
早些兒來了……
四哥好歹也能好生安葬着了……”
着着,眼圈兒又紅了起來。
王德見狀,實在是大不忍,回首看了一眼德安。
德安會意,轉身快步離開,招手喚來了明和,如此這般地囑咐了幾句之後,便低聲道:
“你且快些去罷!”
立政殿。
聽聞李德獎請見,媚娘立時起身,急急了聲請。
側殿之内。
書房中。
媚娘聽畢了李德獎連日來的訪查之果,一時竟也是無語。
良久,她才輕輕道:
“有勞李師傅了,這些日子辛苦,又近年關,還是早些回去,與素琴團圓罷!
聽素琴也已有孕三月了……
抽個時日,我也好去瞧一瞧她。”
李德獎頭應諾,又看了看媚娘黯然的神色,輕輕道:
“娘娘,臨行之前,德獎尚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師傅論起來雖是治郎的劍師,可卻也情誼非淺。
何況還有素琴在……
有什麽話兒,但無妨。”
“娘娘,德獎與素琴平素裏起舊事之時,也曾多番怨恨,怨恨那王皇後等人,害了先太妃;怨恨元舅公爲了達成目标,将素琴也置于險地等事……
可是如今想來,卻也不覺造化弄人。
若是當年無元舅公爲衡宮中之勢,而強使素琴入宮,德獎又如何與素琴相遇?
又如何與她相知相守?
又如何得蒙主上恩賜,終究成了良緣?
若是當年無王皇後等人如此謀算,元舅公又如何能夠讓素琴入宮?
起來,天下之事,冥冥之中竟似有定數。
無論是誰與誰,但凡想要有些交會,必然都會有些千絲萬縷的前緣在。
而這些前緣,卻未必見得都是好事……
甚至有些緣份,竟是要百般磨煉,千般苦難,方成其一……
所以娘娘,德獎覺得,娘娘實在不必爲前人之事苦惱。
進或句不太中聽些的話兒……
娘娘,若是無當年元舅公這一番設計,娘娘生母這般心思,應國公老大人這般受苦受難……
又何來今日的娘娘,何來今日娘娘與主上這一番姻緣呢?
可見天意造化,竟也是不假的。”
媚娘聞言,眼前突然一亮,這幾日夜裏哭得悶痛的眼睛裏,竟生出千萬絲縷清爽之氣來一般,瞬間覺得面前如突現一條金光大道一般。
心中糾纏了數日的苦痛,竟也一瞬間全然消失不見,直若寒冰瞬時化水,春風輕拂生漣渏一般舒暢柔順。
正待感言一二時,卻突然聞得瑞安匆匆奔入道:
“娘娘,明和來了!
是太極殿那邊兒,隻怕今夜要出些大事!
還請娘娘務必前往,替主上穩住了神才好呢!”
媚娘聞言,立時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