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走水,其事體大,人人驚異,卻不知爲何,亂做一團無人指揮救火,連同居此院中的其他幾間分屬于金吾衛與銀衣衛的同僚一時間也是怔怔愕愕,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有人叫了一聲快滅火,否則會引燃其他房屋時,他們才手忙腳亂地開始各自尋了東西去提水,以圖澆滅這股越燒越大的火苗。
可奇怪的是,無論他們怎麽努力,最終,這座下衛房還是被燒成了一片白地。隻是幸好,因爲它獨立而與其他院子不相牽連,一時竟成了保全這下衛院的最大原因。
……
但是誰也不會去關心這個。
至少太極殿中的李治,與他身邊的所有人,都不會。
媚娘入殿時,已是戌時三刻。
平素裏,媚娘是斷然難見得着這樣的李治的:
滿頭烏發蓬亂,金冠零落,還是像時候一般,躲在那人人都沒有想到他會去的陰影裏痛哭失聲。
這樣的李治,他從登上儲位那一刻起,他便丢掉了……
這樣長的時間過去了,媚娘一直以爲他已然忘記了這樣的情感,原本柔軟溫厚的心,也應該随着這些年的殺伐決斷,早已丢了無邊無際了……
想不到,真的想不到。
他還記着。
目光中浮現出了些淚花,媚娘輕輕地坐在李治身邊,伸手将他緊緊地抱住。
因爲他的高大,她一直都隻能在踮着腳的情況下,才可将自己的整個臉都放在他的肩膀上。
可是今天……
媚娘看着将頭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這個男人,忍不住跟着微微抽泣起來:
今天……
縱然還是他高她低,可是需要将自己整個臉埋在她懷裏,不教任何人看到他的痛哭的……
可不就是他本人麽?
……
許久許久。
久到媚娘以爲,李治已然如時一般,哭得累了,睡着了,肩膀卻突然傳來了一陣帶着沉重鼻音的男聲:
“我時候,四哥最疼我了。”
媚娘的目光一松,眼眶也跟着微微一熱,然後輕輕頭道:
“嗯……我知道,青雀殿下,的确一直是最疼愛稚奴的。”
稚奴。
這兩個久未曾聞的字眼,在李治聽起來,是那樣的陌生,又是那樣的熟悉。
良久,他才微微擡起頭,看着媚娘道:
“是啊……
四哥的确是最疼稚奴的。
我自兒便養在父皇身邊,父皇教我,總是不若母後那般溫柔。
因此便每常裏,總是纏着四哥要母後……”
李治眼圈兒又紅了,眼裏忍不住又流下淚來:
“那時我當真還年紀不是?
竟然不懂得,與懵懂無知的我比起來,已然心智過人,性子沉着的四哥,更加痛苦……
因爲我當時還不懂,不知道母後的離開意味着什麽……
而他不一樣。
他已然知道,未來的路,我們三兄弟不會再有母後相陪相伴,也不會在危險之時,有母後的回護了……”
李治抿着嘴,笑着落着淚:
“可四哥還是跟我了……
四哥了……
隻要有他活一日,那我便必然不會沒有人疼的。
母後不在,他便将母後的那一份兒疼愛,一并與了我……
而他,也真是這般做的。”
李治一邊兒,一邊兒怔怔地看着媚娘被淚水打濕的粉面慢慢落淚:
“無論是什麽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他都是第一個想到我,便是大哥承乾,有時公務纏人,在對我時有什麽想不到的地方,他也一定會設法想方地提醒大哥,事後彌補……”
李治思及此,不由輕輕一笑道:
“起來,大哥在的那些年裏,居然一直沒有忘記我的生辰,隻怕多少也是因爲四哥每年都會想盡辦法,叫他來替我慶生的原因罷?”
李治的目光,漸漸哀傷起來:
“後來……後來他有了那樣的心思……大哥也被廢了之後……
我也一度以爲,他不會再如以前那般待我了……
到底是天家人,哪裏能如外面的普通百姓一般無所顧忌,溫厚親密如同一起?
況且别着我多少也算是對他的一份威脅了……”
李治搖頭,目光痛楚:
“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
他比我想象的,更加疼愛我……
更加不舍得讓我受委屈……
媚娘……媚娘……我想要四哥回來……”
李治一邊兒,一邊又将媚娘抱入懷中,發洩似地痛哭了一場。
媚娘也不勸他,隻是一味由着他在身前哭,他的眼淚越流越多,越流越多……
好一會兒,直看到他哭得有些累了時,媚娘才接了口道:
“治郎……不,主上。
您要爲一位故人痛哭,晚一些,也還來得及……
可您眼下若是再不回到正事之中……
隻怕也是要替另外一位尚且在世的故人費盡心機,卻是難有回天之術了。”
李治不哭了,瞪着他,突然跳了起來:
“你是……三哥?!
怎麽可能?!
他怎麽可能這麽快就知道了這事兒的來龍去脈呢!?”
媚娘見李治急了起來,心裏倒是一寬,急忙起身扶着他道:
“治郎别急,眼下還遠不到那樣的時候,你且先别急。”
李治一怔,看着媚娘,半晌也漸漸冷靜下來,咬了咬牙,強将心中悲痛忍了一忍下去才道:
“你得……
不錯……
眼下還遠不是能夠痛哭的時候……”
他目光漸定,轉首看着四周道:
“德安呢?
瑞安呢?”
媚娘輕輕道:
“德安眼下尚且不知,不過瑞安,治郎放心,我已然命他去打掃一番内庭中的耳目了。”
李治會意,轉頭看着媚娘,目光中又是感激,又是難過,又是愧疚:
“媚娘……你……”
他的目光落在媚娘腹上,媚娘卻輕輕搖了搖頭,報以一笑:
“媚娘不要緊,隻要治郎能夠盡快起而護之……
那麽,一切倒也不算爲時尚晚。”
李治看着她,默默地了頭。
……
子夜過半。
立政殿中。
究竟媚娘身懷有孕,李治不能看着她這般操勞,早早兒地就送了她回内寝歇下去了。
而德安,也歸于駕邊,仔細地報着今日之事:
“已然是都問清楚了。
濮王殿下确是跟着李風大人到了均州,也确是李風大人親眼看着他入了府的。
隻是……
誰也沒想到殿下早就有了此意,竟是在暗中早備了衣馬等物,隻待李風大人轉回京城之時,隐身于其隊中,一路跟着回轉原路。”
李治咬牙:
“一路上李風竟未察覺?”
“殿下隻是跟着李風大人出了均州,接着便有殿下近侍青河策應着轉走了水路繞了個彎,又從另外一條近路快馬加鞭回了京……
是以竟是不得知。”
李治咬牙,目紅如血:
“那青河眼下在哪裏?”
“回主上,提及此事,才叫人憤恨難當!
那青河回京之後,直奔元舅公府……
隻怕……多半這些年來他留在濮王殿下身邊,竟是元舅公的安排!”
李治聞言,銀牙欲碎,最終隻能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
“傳朕密旨與諸暗衛,但有擒此獠者,無論生死,均需帶至朕面前!
朕要用他,來血祭四哥!”
“砰”地一聲,李治的拳頭,重重地砸在了案幾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