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吳王府後花園中。
吳王李恪,坐在花園之中,看着面前端坐着的李泰。
他突然發覺,自己與這個兄弟鬥了這些年,竟然從來沒有認真地,好好地看過他的臉,他的眉,他的眼。
他也突然發覺,自己與這個兄弟,竟然長得如此相似……
相似得他幾乎有種懷疑——
會不會,自己也是長孫皇後所出?
然而這樣的念頭,隻是在心底閃了一閃,便迅速消失。
他是不容自己有這樣的念頭的,他比誰都更在乎,更愛護自己的母妃。
母妃也是如此,所以,他自然不會相信這個。
何況……
他淡淡一笑:
自己與李泰相似之處,不都是承襲自他們共同的父親身上麽?
“三哥今天好像心情還不差。”
李泰看着他,突然淡淡一笑:
“竟然一聽到弟前來,便放下一切,幹脆利落地來了。”
李恪淡道:
“不來也不成罷?
托你的福,本王眼下形同被軟禁在這吳王府中……
又有什麽其他的事,可以忙?”
李泰卻笑道:
“是麽?
三哥竟然真的會以爲,此番軟禁三哥,是弟的手筆?”
“自然不是你的手筆,可至少,也與你脫不得關系。”
李恪直視着李泰道:
“軟禁本王的雖然是主上,可他爲什麽要軟禁本王?
不就是因爲你将本王也扯入了這荊高之盟中,意圖借本王揭開韓王之面具,然後一舉滅之?
主上明知如此一來,那位好元舅必然是要急着替主上清理門戶,憐本王無一條生路可言,這才設法先軟禁了本王,不教本王外出,以圖過得此關,保下性命的麽?
而這,不也正是你所希望的麽?
你希望本王被軟禁,因爲你認爲本王很有可能會出手相助高陽他們……
是也不是?”
“天下皆知本王大敵爲三哥,本王亦然。
可是最了解自己的,往往不是自己的朋友,而是自己的勁敵……
所以三哥,本王敢一句,本王并沒有想錯你。
你敢告訴本王,你沒有可能出手相助高陽麽?”
李恪一時默然,半晌才輕道:
“本王确是不知……
畢竟她是本王的妹妹。”
“可皇位上坐着的,可還是你最親最愛的弟弟稚奴!!!”
李泰低聲一喝,喝得李恪面色蒼白!
李恪看着李泰,面色蒼白如雪。
良久,他才低低道:
“十年前的我實是沒有想到……
今日,竟然是你對我這句話。”
李泰挺直了腰,淡淡一笑道:
“隻是十年前麽?
我還以爲,你我二人這一輩子的相仇相怨相算計……
可是自咱們尚在垂髻之時,便已然是開始了。”
李恪突然輕笑了一聲:
“也是……
雖則那時,你也好,我也罷,都還不知道什麽叫後廷相争……
可是……
可是爲了各自的母親,咱們已然是争上了。”
李恪忽然擡頭,看着李泰,有些費解地問:
“有一樁事,我早就想問你了,也早就想聽你親口出來。”
李泰擡眼,看着他:
“有問題,就問罷!
你應該也清楚,我今天來,就是爲了把咱們兩個的事兒,做個了斷的。”
李恪頭,淡淡道:
“我知道……
我知道,所以我才沒有問你别的。
我想問的是……
當年承乾怎麽發現我有與他一争高下的心思的……我知道。
可你又是從哪裏發現的?
我記得,當時你隻幾歲而已。”
李泰淡淡一笑:
“這個容易……你還記得那一年年宴,因爲稚奴鬧着要吃珍果,于是父皇就把所有的珍果都賜與咱們幾個兄弟吃的事麽?”
李恪回想起來,了頭道:
“記得,可我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麽叫人看着起疑的事啊?
我一直都沒有忘記父皇給我起的這個名字:
恪……”
李恪也回了李泰一個淡如寒水微波的笑容:
“所以……我那天真的是恪守本分,不該争的不争,不該要的不要,不該拿的,也不拿。”
李泰卻道:
“就是因爲你不拿,我才知道你根本沒有把承乾當成是大哥,而是當他爲對手。”
李恪一怔,回想起當年舊事來,如今的他,已然能夠通過今日的思謀之法,來判定當年自己的所爲,是否得當。
一判之下,他不得不以一種欽佩的目光看着李泰:
“是啊……
現在想來,當年那場年宴之上,卻是我第一次沒有跟其他的弟弟們,甚或是你一樣,去搶承乾手裏的珍果,反而一直是乖乖地坐在一邊兒,冷眼看着他被人圍着,你被人圍着的樣子。”
李泰頭:
“你明白就好。”
李恪苦笑道:
“難怪母妃在時,就将你視爲大敵……
隻是從這麽一件事,你居然就疑上了我。”
“本來不跟承乾親近,不拿他的珍果,也不是件大事。畢竟你與淑母妃其時在宮中的處境,極爲尴尬,你本也一向不好親近我們三兄弟的。
真正讓我覺得,你對承乾的太子之位有想法的原因,是因爲你後來接過了我從承乾懷裏搶過來給稚奴,稚奴又分了給你的果子。”
李泰淡淡道:
“你不願意靠近承乾與我,卻願意靠近與承乾與我,一母同胞的弟稚奴……我就覺得有些奇怪了。
當時隻是年紀,隐約隻是感覺到,會不會是因爲稚奴年歲最幼,又是向愛撒嬌,不會像别的孩子一般威脅你欺負你的緣故?
甚至我還把你不願意靠近大哥與我的理由,一廂情願地認定是咱們兩殿之中舊事太多,你受母妃所限,不便親近。
可後來我無意之間,聽到舅舅跟父皇的一番話,就發現,或者從那時起,你的心裏就已然隐隐做好了決定,要與承乾相争了。”
李恪擡眼看着他:
“什麽話?”
“當時正是九成宮行刺之後的事,正在清算宮中内外的親王,都有哪些可能會參與到謀逆行反的事件中來。
他了很多相牽連的人,卻唯獨在提到元則王叔也似乎被動地牽涉入内,透露了些消息出去時,:元則王叔可以留下,一是因爲他是無心之失,二,也是最重要的是因爲他無心亦無能與父皇相争帝位。”
李泰擡頭,看着李恪道:
“而舅舅最後幾句話是這麽的:
主上,您需要元則,因爲有他的存在,才能體現您的寬容大度,且不必擔憂他會意圖謀反——身爲君上者,身邊最好是要有那麽一個自己寵愛的,聰慧的,卻絕對無心于争權奪利的閑散皇胄。這樣的人留在身邊,總是比血洗一番,結果隻留一個君上在位……又或者是身邊人個個都心懷叵測,意圖不軌來得好得多……
主上不必擔憂自己高處不勝寒,同時也可以在決意清洗那些有逆反之心的人時,借元則的存在,向世人證明一件事:
主上您不是不能容人的,隻是那些人做得太過分。
若是他們個個都似元則一般,你又何嘗不希望與他們像與元則一般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