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她才輕輕道:
“娘娘……
您又爲何來求妾呢?
若論起來……
理當是妾來求您啊!”
媚娘不語,半晌才輕輕道:
“姐姐是信不過媚娘此番言語麽?”
閻氏垂首不語。
媚娘依舊看着她,良久才道:
“又或者……
姐姐别做他想?
比如……
比如姐姐覺得,便是濮王殿下當真做了這樣的決定也無妨,生死,姐姐總是随着便是了?”
閻氏身子一震,卻依然不答話。
媚娘長歎一聲,看着她:
“果然……
姐姐早有所察,卻一直不言……便是爲此?”
閻氏還是不語,半晌才輕輕道:
“娘娘曾經對妾過,殿下的心,早已沒了過去的影子……
可是娘娘,這些年看下來,妾覺得,殿下對妾的一份情意固然不假,可他的心,也确還有一抹舊影子在……
卻是不争的事實。”
媚娘斷然搖頭道:
“娘娘如此猜測,卻是冤了濮王殿下,他對韋氏的情分,早就……”
“妾的,卻不是韋氏。”
閻氏淡淡道:
“妾所言……
卻是舊事……
那些舊事,再時時刻刻地提醒着殿下,他曾經做過的錯事,是不能糾正來的……
對殿下而言,他可以無視一切,可他卻不能無視那個錯……
所以,所以妾以爲,若此爲殿下所想,那妾便隻得依了殿下,且事事從了殿下身側才好。”
媚娘啞然,半晌才輕道:
“那幾個孩子呢?
幾個孩子,你便不顧了麽?”
閻氏垂首,沉默不語。
媚娘無論如何機慧百變,也不曾想到,這閻氏竟然存了一份這樣的心思,一時不禁錯愕,乃失聲道:
“難道姐姐不欲殿下活着?
難道姐姐對殿下的情份,竟隻是如此?”
“妾以爲,若愛一人,則當事事處處,立于他之所,思他所思,想他所想,助他所欲爲,絕他所不欲。”
閻氏淡淡道。
媚娘瞪大了眼,看着閻氏,倏然起身道:
“姐姐此言,固然有理,可眼下明明濮王殿下這般做,就是錯了!
而且姐姐也能救他……
爲何……
爲何?”
閻氏悲凄一笑:
“娘娘……
有些事,妾以爲,您應當明白的。”
媚娘瞪大了眼,看着她,半晌才輕輕道:
“難道……
難道姐姐以爲,濮王殿下的心已不能回到姐姐身上,所以……
所以甯可做一對黃泉鴛鴦?”
閻氏垂首,半晌不語,良久才輕道:
“娘娘若如是想,那便是這樣罷……
娘娘也莫氣,也莫急,娘娘的心思,妾也明白,妾也會盡力去勸阻殿下。
隻是……”
閻氏淡淡喟道:
“娘娘,您莫将殿下這般心思,想得太過容易勸阻了……”
閻氏後面又了什麽,媚娘已然是完全聽不進去了,她滿腦子隻想着一件事:
原來……
原來這世上,竟然還有不能如意的!
原來這世上竟然還有這等以爲事事處處順着丈夫,便是一片真心難得的女子!
她用着一種異樣的目光看着閻氏。
而閻氏,也坦然地看着她。
良久,她無語,她亦無語。
兩個女子,就這般沉默地對坐着,不再一句話。
半晌之後。
媚娘看着已然走得隻留下一抹紅影的閻氏,轉過頭來,看着瑞安道:
“瑞安……
你,是不是我錯了?”
瑞安卻搖頭:
“姐姐沒有錯,隻是如今這天下的女子,若姐姐這般的,沒有幾個了。”
媚娘沉默,良久才輕道:
“傳我的話兒,請主上速速來一趟立政殿罷!”
……
李治趕來時,已是半個時辰之後。
當看到頹然而坐的媚娘時,李治着實吓了一跳:
他以爲,媚娘是出了什麽事。
然而當聽聞媚娘用着從未有過的沮喪語調,将自己與閻氏所議,以及閻氏的回答一一告訴自己時,他雖然也爲了李泰的決定而憤怒,而心憂,卻還是忍下了心來道:
“四哥的事,虧得你提醒,我必然是要去辦的。”
一邊兒,一邊便招來了德安,囑咐一番之後,立時便傳了密诏去着令尚在京中的李雨趕赴均州,哪怕便是硬來,也要把李泰給平安帶回太極宮。
一邊兒又轉頭看着媚娘,勸道:
“也許這樣的話兒,你是聽不進去的。”
李治看着她,柔聲道:
“媚娘,自你我相識以來,我們之間從來便不曾有過心意不通的時候。
或者,便是有,你也總是能及時與我相通相調,事事處處,站在我的立場上,完全信我,重我。
可皇嫂她不一樣……
她跟四哥之間,一直都夾着一個韋尼子。
何況……
四哥的脾性最是倔強不過的……
而他的心思,也是與我不同的。
所以他與皇嫂,便也與咱們不同了。”
媚娘沉默半晌,才輕輕道:
“其實來去,還是因爲治郎與媚娘,終究是太過有别于這世間的普通夫妻了,不是麽?
這天下的夫妻,如今不都是唱着要夫唱婦随麽?
原來閻姐姐的選擇,才是最合了天下大統的……
反而是媚娘與治郎這般的行事,卻萬萬不得容于世人之目。
不是麽?”
李治一時,也是無言以對。
……
三日後。
午後。
太極宮中。
太極殿内。
李治在焦急地等待着,李雨傳來的第一封飛鴿快書。
不多時,德安一路跑地沖入了殿中。
李治也不待他上前行禮問安,更不理什帝王風度,直沖了上去便扯着德安道:
“可回來了?
可回來了?”
德安搖了搖頭,抹了一臉汗水,憾道:
“回主上,李雨大人盡管是按着流星飛馬的速度走的,可殿下已然離了均州,不知去向了。”
李治咬牙,恨聲道:
“那李風便也不看着四哥安頓好便回來麽?”
“李風大人自然是看着殿下入府安頓好才離開的……
誰又能想到,李風大人前腳走,後腳濮王殿下便離了府?”
李治急得面紅耳赤怒道:
“那你還在這裏做什麽?!
還不快去傳書與李風,教他從京城往均州找?!
還有!
傳書與李雨,也一樣地從均州一路找回來!”
“是!”
……
李治在一路焦急地找着的李泰,到底在哪兒呢?
答案是。
長安城外西郊,三十裏的一座亭内。
看着亭外雨色,李泰輕輕地捧起青河爲自己倒的酒,喝了一口,然後将餘下的酒,灑在地上。
良久,才轉頭看着青河:
“吩咐的事情,可都還記得?”
“記得。”
“好……
你要好好照顧王妃娘娘,務必要保了她與欣兒等人的全。
明白麽?”
“明白,青河會做好的。”
李泰欣慰已極,回頭看着雨色之中,灰蒙一片的天空,問:
“可後悔跟了本王?”
“不悔。”
“好……你不悔,便好。”
他了頭,欲再言,卻終究不再任何一句話,轉身抛下青河,獨自離開。
青河看着他的背影,表情平靜,一如往常地跪伏于地,叩行大禮,送主人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