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寂見她如此,倒也無謂道:
“貴人實在不必爲此自責。
一來當時貴人還未得出世,二來……
終究母親爲了自己的孩子着想,這也是人之天性,貴人之母,卻也并非是個爲心不良之人。
隻是她要多多爲自己腹中的孩子考慮……
論起來……
她也當真是個可憐人。”
媚娘卻愧道:
“可到底……到底是她拆了大師與父親的一段好姻緣……”
心寂卻正色道:
“貴人,這天下間,任何一人都可以你母親在這樁事之中的不是,唯有你不能。
你須知道,若非有此一樁,又哪裏來得日後得了你呢?”
媚娘一時啞然,半晌愧道:
“是媚娘糊塗,請大師勿怪。”
“無妨……
何況論起來,當年貴人的母親楊夫人,也着實可憐……
本來她也是有了一樁好親事的,卻因着這般如此,失了心愛不提,與貴人的父親成婚之後,也因爲這樁事,而受貴人的父親怨恨,諸般不諧……
不過,貴人倒也不必介懷,其他事抛開不論,貴人與貴人的妹妹,于貴人之父,卻是極爲重要的存在……”
媚娘擡眼,看着心寂:
“難不成……
後來大師見過家父?”
“……他……”
心寂微一沉吟,終究還是直道:
“貴人之父于貧尼出家之事,也是頗爲不能自解,是以每年都會設法尋得貧尼所居之處,來一話兒……
不過貧尼多半都是充耳不聞,或是索性避而不見……
是以于他之言,倒也少知,隻是知道,他言語之中,極爲喜愛貴人,與貴人妹妹。”
媚娘黯然道:
“家父确是極爲疼愛媚娘與妹阿儀……隻可惜妹早逝……”
心寂念了一句佛号,自長出口氣道:
“萬般皆是空,貴人此番,不知可能解了心結了?”
媚娘看着心寂,黯然無語。
……
半個時辰之後。
媚娘恍恍惚惚地走出廂房,回首一望,看着那廂房中的燈光熄滅,心知對于那位心寂大師而言,這世上最後的一牽念也已是了解了。
她怅歎一聲,看着滿空星光,實在想不明白,這件事,于自己到底有何幹系?
爲何自己如此在意?
“娘娘?
前方的可是武昭儀武娘娘?”
忽而,一聲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呼喚,傳入她耳中。
她怔然回首,看着月光下的人影,不由訝然道:
“慧覺?你怎麽在這兒?!”
來者,正是久未曾見的慧覺,在家名陳碩真的那位感業寺故舊。
媚娘訝然地看着她,怔怔道:
“你……
你怎麽會在這裏?
而且你的頭發……”
慧覺抹了抹自己已然生至齊肩的發,朗朗一笑道:
“無妨……
明白些,不過就是一道手續罷了……
想還俗,總是得經此一道。
倒是娘娘,一番時日不見,當真是變了許多。”
媚娘看着她,一時間竟是從未有過的怔怔:
她……
不是該與慧甯在王德家中麽?
怎麽又在了這裏?
又是續了新發……
到底是如何成事?
她想問,可終究是沒有問出口,隻是淡淡一笑,默默行了一禮道:
“慧覺師姐許久不見……
今日能在這裏遇到,也是緣分,不若便到本宮房中……”
“不了,不必了。”
慧覺爽朗一笑,摸着自己的頭發道:
“還有以後,也不要再喚我慧覺了罷!
若是娘娘不嫌棄,便喚一聲碩真也好。
左右……
是要歸複本名了。”
媚娘看着她,張口,欲問,可終究沒有問出口。
陳碩貞卻朗朗一笑道:
“娘娘是奇怪,爲何碩貞在此處不在王内監府上,又是爲何,竟然已有還俗之态?”
媚娘斂了一斂眉,微一思量,乃誠告道:
“媚娘确是不知。”
陳碩貞哈哈一笑,忽而正色道:
“我自然要來這裏……
因爲我本來,是要來殺你的。”
媚娘目光一冷,兩邊陰影之中,忽喇喇斜裏刺出兩道人影來!
“住手!”
媚娘一聲低喝,那兩個已堪堪撲到陳碩貞面前的黑影,便急急停了下來。
陳碩貞看着這兩人,忽然哈哈一笑道:
“果然……
那人得确是無錯……
當年你入感業寺,根本就沒打算在那裏長留……”
媚娘回視了一眼身前護衛着的玉氏姐妹,心中歎了一聲,輕柔道:
“二位大人,陳姑娘論起來也是舊人,不必如此。”
玉明玉如看了看彼此,終究還是收了手,隻是默默後退一步,立在原地,依然警備如常。
陳碩貞見狀,目光中微微一閃,歎道:
“當年我竟沒看出些端倪來……
這兩位如花似玉的姐姐,竟然一個個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也真虧了你們主仆幾人在感業寺中這般能忍。”
媚娘垂首,半晌不語,良久才道:
“慧……不,陳姐姐莫怪,其實當年,我也有我的苦楚,實在不便與陳姐姐詳言内情。
還請陳姐姐見諒。”
陳碩貞卻淡淡一笑道:
“哦……
眼下卻願意叫一聲姐姐了……
也不自稱本宮了……
好難得……
還是你認定你身邊有這兩位,便可保你無憂,所以故意些好聽的,看看能不能還将我給哄了回去?”
媚娘搖頭,正色看着疾言利色的陳碩貞道:
“當年欺瞞,實屬無奈,後來的攔拂,也實在是情不得已……
可無論如何,媚娘從心底敬佩姐姐一身膽識,卻非虛假。
今日,媚娘雖不知爲何姐姐突然現身于此,出這樣的話兒來,可媚娘卻知道,無論如何,姐姐都是不能也不會來殺媚娘的。
原因無他,不過是因爲與媚娘一般,念着一兒舊情罷了。
所以……
玉氏二位,尚請退下。”
玉氏姐妹互視一眼,沉聲道:
“請娘娘恕罪,臣等奉主上之令,貼身護衛娘娘安全……”
“本宮退下!”
媚娘低低一喝,雖依舊是溫柔嬌軟,可卻聽得玉氏姐妹與陳碩貞,俱是心底一冷。
不由自主地,玉氏姐妹各退一步,悄然無聲地立在媚娘身後。
媚娘眼見如此,自便向前行了一步,直視着陳碩貞的目光道:
“姐姐,雖則媚娘當年确有欺瞞,可一來未曾傷及姐姐之心之意,隻是爲了保住心上人,而爲之事。
姐姐向來心胸疏闊,并非那等兒女之态,是故必然是不會在意這些的。
因此,便是姐姐心裏果然有些怨恨媚娘隐瞞,又或者是當真将媚娘與主上視爲一體,理所當然也應當是光明正大地直來,才像姐姐的風格……
如今這般,暗夜而伏伺于此,待現身後又口出驚人之語……
實在不似姐姐風範……
莫非……”
媚娘凝目,看着陳碩貞微笑的臉道:
“莫非姐姐此來,雖則确是意在對媚娘不利,卻非姐姐本心麽?”
陳碩貞聞言,笑道:
“果然……
那一位大人得半不錯。
你這樣的女子,當真是冰做的肌骨玉做的心兒……
玲珑一透,那世間的男子,又有幾個能舍得下你的?
若是抓了你去,或者是殺了你……
想必對如今坐在太極殿的那一位,都是緻命一擊罷?”
陳碩貞如此一言,卻教媚娘身邊的玉氏姐妹心中一緊,齊齊向外走了一步,面帶威吓之相。
就連媚娘身邊扶着她的文娘,也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她。
媚娘卻淡淡一笑道:
“不必心慌,若是陳姐姐果然殺意甚濃,早在剛剛一出門的時候就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
隻怕……
姐姐雖則接下了幕後主使之人的托付,也确是因着自己的某些事态利益與之重合,而不得不相應下來……
卻未必是當真有心要殺媚娘罷?”
陳碩貞臉上的笑容微微收了幾分,慨道:
“看來你知道是誰了。”
媚娘淡淡一笑道:
“容媚娘句不自知羞的話兒……
如今天下,以爲治郎是個糊塗軟弱皇帝的,不知凡幾,可是這也不代表天下間就無一人能看得透他這般雲龍之态——
這整個大唐朝中,除去媚娘與幾個自兒陪着治郎一塊兒長大的人外,知道治郎真正心性兒爲人的外人……雖則隻有一個,可也确是有這麽一個。”
媚娘轉過頭去,月光下淡淡一笑,如珠玉生輝道:
“看來……
韓王殿下出手,果然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