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
長安。
太極宮。
一大早,日前蒙冤受屈,被認是殺害盧賢妃兇嫌,卻終得洗脫冤情的昭儀武氏,便罕見地出殿上請,請李治恩準她出宮,入大慈恩寺,拜謝先皇後娘娘文德長孫氏庇佑之恩。
此一舉,不止李治意外,便是整個内廷,乃至朝野上下,也是極爲震動:
原因無他,這武昭儀的出身,與曾經側身感業寺的經曆,人盡皆知。
是以這入宮數年來,她一直是隐忍着鮮少出自己殿門一步,可今日,卻是如此張揚行爲……
實在不得不教人啓些疑窦。
就在衆人議論紛紛之時,皇城中的另一端。
鳳樓之上。
長孫無忌看着媚娘的馬車,緩緩駛出宮城,不由長歎一聲道:
“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
一側後立的禇遂良憂心道:
“老師,要不要提前打一番呢?
那窦氏女,若能提前便知她的來曆,想必也不會肯見她——
便如當年的感業寺中,不正是如此處置的麽?
咱們隻是提前知會了那窦氏女,她便自請出寺雲遊,足足直到今年才歸來……”
“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
早晚也是會讓她知曉的。
而且……”
長孫無忌眯了眯眼,卻若有所思道:
“教她知道這些事,或者也并非什麽壞事。”
禇遂良一怔,卻看着長孫無忌。
……
同一時刻。
太極宮中。
太極殿上。
李治心神不甯地看着手中的折書,半晌終究還是忍不住,丢了下去,看着德安道:
“你們到底是怎麽辦事的?!
媚娘的事,一向都是辦得妥當,怎麽此番媚娘這般奇怪的行舉,你們卻半兒探不出來!?”
德安垂首,愧道:
“請主上諒解……
也不知瑞安是吃了哪門子的錯藥了……
竟是半兒也不透露……”
李治卻道:
“他不露才是對的呢!
到底,他可是媚娘身邊兒的近侍,雖則是朕指了他與媚娘的,可朕指他過去,是照顧保護媚娘的,可不是叫他當你的眼線的!
再者來,這些日子裏,那些瑞安沒有報與你的事,你不也一一知曉了?
怎麽偏偏就這一樁,你就不知?”
德安不敢再回一句。
一旁侍書,跪坐着的王德見狀,直起身子道:
“主上倒也不必如此焦急……
或者……
或者此番,娘娘也當真隻是想謝一謝先皇後文德娘娘呢?
借此,也好一如既往地讓元舅公大人他們知道,她一直不忘自己的本分也好……”
李治看了他一眼,思慮片刻,終究還是搖頭道:
“不,不會。
若果如此,媚娘定然會與我直言的……
可她沒有直言……
這其中,定必有什麽蹊跷……
隻怕這丫頭,又是要背着我,做些什麽危險的事!”
他想了一想,叫了清明兄弟來道:
“傳李雲!”
不多時,李雲到來,見過禮後,李治當即吩咐:
“李風此刻,正在宮外執事,也該結束了。
你去傳朕的密旨,叫他即刻趕往大慈恩寺,好生護衛着昭儀娘娘。
另,昭儀娘娘今日在寺中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要盡數回報,明白麽?
記得,要在暗中,不要教昭儀娘娘察覺了!”
“是!”
李雲領命而去。
李治看着他離開的身影,不由喃喃道:
“媚娘……
媚娘……
到底出了什麽事?
什麽樣的大事,能讓你這般張惶不安……
這般行事匆匆,破綻百出呢?”
他的眉間掠過一絲陰雲。
是夜。
長安。
大慈恩寺。
廂房之外。
媚娘一身春裳,立在夜空月色下,一發顯得素淨動人。
不多時,廂房的門開了,一個比丘尼,緩步而出。
向着媚娘,她緩施一禮,道:
“家師已然了,今日夜深,還請貴人且先歸去,明日再言。”
媚娘卻搖頭緩緩道:
“明日,本宮便要回宮了……
還請師傅,代爲通傳一二,多做些善事……”
尼面露難色,正左右躊躇間,忽聞得廂房内傳來一聲輕歎:
“過往之事,皆爲雲煙……
爲何施主苦苦相纏,隻爲自己再抓入一絲兩渺雲煙之氣呢?”
媚娘聞言,卻隻覺得此人定必修行日久,言語之中,竟無一絲煙火氣,然這般言語,卻似依然是有些舊事舊念,執而不去,于是便朗聲道:
“本宮本也無意如此……
奈何本宮隻覺得,若此事不得開解,隻怕大師日後成佛之道,也未必能夠了無牽挂。
誠所謂出家人,當棄在家事。
既然大師如此修爲還有雲煙之問,便足可見此事在大師心中,尚有一絲半的遺憾。
若如此,本宮此來,卻也算是替大師解去此一最後的俗世心障,助大師步入正道的。”
廂房内一時無聲,半晌,門突然吱呀一聲,徐徐開啓。
接着,從廂房内走出一個已然是垂垂老暮之态,顯已近脫皮囊成真佛之時的老尼來。
她看着媚娘的目光,初時是震驚,片刻之後,卻化做了最柔和的月光一般,拂在媚娘身上:
“久聞宮中武昭儀,風華絕世,氣度萬方……更是極爲慧相。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若昭儀不介意貧尼一言,日後還是多多親近些佛祖,不得,會有些大妙處。”
媚娘頭,垂首合十謝禮道:
“論起來,本宮也算是做過幾日佛前弟子,如此本屬理當……
還謝大師指。”
……
片刻之後。
廂房内。
媚娘看着心寂,輕輕道:
“想來,大師已然是知道本宮是誰,來意爲何了罷?”
心寂擡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來,半晌才輕輕道:
“陳年舊事,貴人有心追究,自然會來。”
媚娘頭道:
“雖是陳年舊事,卻是與本宮今日之生息息相關……
還請大師明白告知,一來了了大師的心結,二來,也算是能幫本宮解開一個困擾本宮許久的謎團罷!”
“心謎,即爲心魔。
若隻貧尼一人之心魔,倒也罷了,若果今日成就了貴人的心魔,那便是二人之事,理當解開……”
心寂長歎一聲,目光放在遠處,平靜而淡漠,仿佛遙遠地看着什麽人,什麽事:
“當年……
貧尼與貴人之父,确有婚約。
也的确是……”
她微頓了一頓,終究還是不能逃出那口業,便雙掌合十念了一念佛,然後道:
“的确是曾經意深情重,以爲終究可成一對世間的凡夫俗婦,恩愛到頭的。
可是就在成親前三個月的一個晚上,貴人的父親,卻突然跑了來,找到貧尼,跪地不起,痛悔其過。
貧尼當時也是頗爲吃驚,實在不明白,到底貴人的父親做錯了什麽……
後來他才告訴貧尼,原來前一日的晚上,貴人的父親出去與幾位朝中要員應酬之時,因兩個人都是酒醉過酣,又是亂性迷情,竟與一位姓楊的貴家姐有了肌膚之親。
雖則那位楊姓姐不欲張惹此事,更因其自有其愛,不欲與貴人的父親結爲連理壞了自己的一門好親事,是故特特地囑咐着貴人的父親,務要将此事大肆張揚,隻将就此遺忘便罷。
然則貴人的父親生性耿直,又是對貧尼極爲愛重,到底也是不能瞞着貧尼的,便一一道出。
貧尼聞言,當時倒也是氣憤傷懷了一陣子,可一來敬重貴人的父親,真誠以待,絲毫不瞞,二來也是着實不願因此一件荒唐之事,便毀了兩段良緣,便決意就此遺忘,婚期如常。
可惜……
人算,終究還是不若天算。
也不知怎麽地,那位楊姓姐滿心期待的那門貴親家裏,終究還是知道了此事,且加上楊姓姐适時,已然有孕在身,于是便是幾家裏鬧将起來,要退了這門親事。
楊姓姐是時年歲也不了,眼見着那門貴親已是無望,腹中孩兒又是不能沒有父親,也着實是幾近絕境,于是便來哀求于貧尼,求貧尼在與貴人的父親成婚之後,能夠服貴人的父親,接納她,立妾爲側也好,能夠有個容身之地便足矣。
貧尼當時終究還是不忍心見她如此可憐,便允了下來。
孰料在一切都安定下來之後,那位楊姓姐顧念着腹中之子,擔憂貧尼會不會因此怨恨她們母子,借以正室之位欺淩于她母子,于是便借她與貴人之父的事,向當時賜婚的先高祖皇帝請旨,要立爲正室,以貧尼爲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