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長安城。
太極宮中。
太極殿上。
李治呆呆坐于太極殿上,雙目微紅。
一邊兒的德安侍立,看着李治如此模樣,一時也是心中不忍,不由上前道:
“主上……
若不然……
請傳昭儀娘娘來罷?
雖則此刻不宜相見……
可好歹密道走過的話,倒也無妨。”
李治搖了搖頭,看着殿外夕陽,半晌才輕輕道:
“罷了……
朕……
現在誰也不想見……”
德安張了張口,卻是無話可,隻得歎息着了頭,悄悄下退。
好一會兒,太極殿中寂靜無聲,直到一聲輕輕的歎息,傳入了李治的耳中。
李治擡頭,茫然地看着不知何時,已然立在殿中的媚娘:
“你……來了?”
“……我來了。”
媚娘歎息着搖頭,輕輕道:
“我知道治郎不欲見人……
可是還是自己來了。”
李治緩緩而起,走到媚娘身邊,輕輕,但又是緊緊地抱住了她:
“我……
我又沒了一位叔叔了……
元則叔叔……
元則叔叔最是疼我的……”
媚娘眼圈兒一紅,半晌才輕輕道:
“媚娘知道……
媚娘以前便聽治郎過……
媚娘知道……”
她輕輕地動了動頭,歎息道:
“若是治郎想哭……
便哭罷!
此刻……
殿中隻有媚娘與治郎了……
再無他人了……”
一時間,殿中靜寂無聲,可是過了一會兒,突然就響起一陣低低沉沉,若有似無的嗚咽聲。俄頃,這聲音一發地清晰了起來,那樣傷痛,那樣哀悲,讓人聽着,直欲不忍落淚……
是夜。
長安城中。
長孫府,書房内。
長孫無忌與禇遂良對面而坐,俱是表情沉重。
一邊,裴行儉也是沉着一張臉,坐在一側,良久不語。
好一會兒,長孫無忌才重重歎道:
“雖則主上口中不言,可是此番彭王過世,隻怕是對他打擊大得很哪!”
禇遂良了頭,也歎道:
“到底,主上還是當年那個仁孝重義的晉王殿下……骨子裏一直沒變過……
唉……
真不知是該爲我大唐有如此一位柔仁心腸的主上慶幸,還是該擔憂啊!”
長孫無忌擡眼皮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看裴行儉,輕輕道:
“那邊兒的消息……
如何?”
裴行儉頭道:
“多半已是定下來了……
到底,這人死究竟是與那武媚娘确實無關。
隻是就這麽由着她在後廷之中張揚下去……”
“她若是當真張揚了,倒也好辦。”
長孫無忌歎道:
“可惜的是,此女着實非普通角色……
這麽些年來,步步謹慎,處處仔細,看似時刻行于浪口風尖之上,可讓人仔細一想,卻無一時一處,不是叫人無機可尋哪!
當真非同一般……
真是……”
長孫無忌望着洞開的大門外,庭院中開得正好的一樹海棠,目光沉沉道:
“真是頗有其父之風啊……”
聞得此言,一時間禇遂良裴行儉俱是沉默,良久之後,禇遂良才輕輕道:
“當年先帝在時,與建成元吉東宮之争,其實那武士彟确是中立。
隻是後來……
後來……”
他到此處,便不再言語。
還是裴行儉接了話兒,輕輕道:
“那也不是什麽不可之事,到底,當年太尉大人也實屬是無奈之舉。
論到底,這等态度暧昧不明之人,在那樣的情勢下,究竟是不能長用。
何況後來還賜了他一個應國公的名位,也算是對得住他了。”
長孫無忌卻搖頭歎道:
“不能如此便可以輕言,咱們是對得起這武士彟了……
到底,當年他究竟是因爲立場中立,又是絕對地忠于高祖皇帝,是以受了高祖皇帝特令,着準賜了密旨在身的人……
咱們當年幾次三番地試探,貶谪,直至最後……”
長孫無忌收口,長久才吐了口氣道:
“明白一些,當年咱們如此,雖則是爲了大唐天下,爲了後來的先帝,爲了如今的盛世,可到底是做了對不起武氏一門之事……
便是時至今日……
時至今日,那武氏一門,終究還是一直因爲當年的事情,被咱們百般鉗制着……
男不得賢名,女不得良譽……
不是麽?”
長孫無忌一句似是疑問,又似是自問的話兒,不由讓已然是銀發蒼蒼的兩位老人,沉默。
……
是夜。
太極宮中。
立政殿内。
媚娘倚在榻上,看着書簡,思慮,卻全在瑞安的回報上。
聽畢之後,良久,她才輕輕坐直了身子,由着文娘替自己披了件衣裳道:
“你隻查到當年父親于高祖皇帝薨後,本應得的公爵之位卻被長孫太尉攔下……
這……
也不算是什麽大事啊?
到底,當年父親居位中立,于拼盡全力支持先帝登基的其他諸臣,确是不能比的。
何況父親的脾性我也是知道的……
一向不愛争這些名權之事,隻求問心不虧便好。
而且……”
媚娘滿面疑惑地起身,半晌猶豫才道:
“而且當年,我于父親身邊之時,也未曾聽聞,父親有什麽抱怨之辭啊?”
瑞安看了看媚娘,躊躇半日,終究輕輕道:
“本也确是如此……
隻是……
隻是瑞安查到的東西,實在是有些奇怪。”
媚娘目光一斂:
“有話不妨直。”
瑞安看了看左右,隻有文娘與自己二人,于是便上前一步道:
“那……那娘娘可得允了瑞安一件事,瑞安才肯與娘娘……”
媚娘看了他一眼,沒好氣道:
“什麽時候你話也學會這般了?
快快兒地直!
我生與不生氣,你能控制得了麽?”
瑞安這才搖了搖頭,苦笑着了聲也是,然後才道:
“瑞安跟在主上、娘娘這些年,論起來,多少也算是長了些眼識的。
所以聽聞了下面兒報來的,當年元舅公對應國公老大人的一應作爲之後,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又覺得其中必有些深意……
所以才有此一言。
當年元舅公老大人于高祖皇帝未殁之前,論理論制都應當是得個高位公爵,再一舉封候的。
可不知爲什麽,當時的元舅公大人好像就是特别地針對着他,事事處處,總是與他使絆子,下手段,結果應國公老大人最後也隻是封了一個國公了事。
這樣倒也罷了……
甚至……
甚至……”
瑞安的猶豫,叫媚娘不悅道:
“有什麽話兒,你倒是早早了呀!”
瑞安這才歎息一聲,轉身看着媚娘道:
“甚至論起來,在世人看來,本當是高祖皇帝賜旨而成的,娘娘的母親與應國公老大人的婚事,也可算是這時爲先帝府中幕僚的元舅公,一手而爲。”
媚娘倏然睜大眼,看着瑞安,半晌才輕輕吐了口氣道:
“清楚……
我母親與父親之事……
到底是怎麽與長孫無忌扯上關系了?!”
瑞安頭道:
“本來瑞安聽了報也是半信半疑的,後來還是當年先帝尚爲秦王時的一個侍奉先皇後的老嬷嬷的,瑞安這才信了……”
媚娘轉身,皺眉喝着他:
“有什麽話,你直便是,我是不能承受得了的人麽?
别吞吞吐吐的!”
“是!”
瑞安一機靈,立時道:
“那老嬷嬷……當年高祖皇帝極爲寵愛應國公老大人,聽聞應國公老大人正室去後,也是下定主意要替應國公老大人覓一位才貌雙全,賢淑德良的氏族女子爲繼室,以爲應國公老大人在當時朝中那種氏族一派隻手撐天的局面下,尋個強有力的依靠的。
是以爲此,當時高祖皇帝費盡苦心,才爲應國公老大人覓了太穆皇後窦皇後的族侄女爲繼室人選……
那位窦氏女,人品樣貌品行修養,條條過人,樣樣出衆,又是與應國公老大人一見生情,後來也是定了日子的……
可不知爲什麽……不知爲什麽……
沒過多久,那位窦氏女,卻突然反悔,痛哭着上奏,請退這一樁婚事,并且自行出宮去修行爲尼……
而且……”
瑞安看了一眼目光微沉的媚娘,輕輕道:
“而且當年的應國公老大人,也确是于人前人後,都是一心一意地對待這位窦氏女的……
隻是不知爲何,在那位窦氏女出家修行之後,應國公老大人便如被什麽逼催着一般,急急地娶了娘娘的生母爲繼室。
加之後來娘娘的生母過門不足七個月,便誕下了娘娘的長姐賀蘭夫人……
所以後來,後來應國公老大人于朝中的聲望,便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而且……
而且那時頭一個把此事鬧得天下皆知的,便是元舅公……”
媚娘喉頭一緊,心口沒來由地狂跳,她輕聲道:
“你這般……
我倒是想起來了……
我倒是想起來了……
當年的父親,确是少與母親有什麽歡顔以對……
而且……
而且舊時在家中,聽聞府中的下人們也提過一嘴,是姐姐的生辰,從來都是母親操持的,向來都是晚足了三個月才過……”
她不敢再往下,隻是深吸了口氣,垂下頭,半晌才擡起頭來,目光炯炯道:
“你……
你去查一查……
查一查當年那位窦氏女,現在可還有什麽親人在世不曾……
我……
我想見一見她。”
瑞安卻搖頭道:
“瑞安早料娘娘會有如此一言,是以早已去查過。
窦氏一門,雖則因着當年太穆皇後之故,頗得天下間傾慕,可到底也是丁嗣不旺,眼下已然是日漸凋零了。
不過……”
瑞安看着媚娘,遲疑半晌才道:
“不過雖則不得子嗣親故,可是她本人,卻依舊還好好兒地活在世上。”
媚娘倏然轉身,直盯着瑞安:
“她在哪兒?”
瑞安長吐了口氣,看着媚娘,半晌才道:
“她……
眼下就在長安。
大慈恩寺中的長老心寂,亦是當年感業寺曾經的長老……
便是當年的窦氏女。”
媚娘的瞳孔,突然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