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訣别十三

狄仁傑好容易睜開了眼,這才看清面前媚娘,先不慌不忙地行了禮,之後才慢慢道:

“不知娘娘夙夜召見爲臣,卻是爲了何事?”

媚娘淡淡一笑,看着狄仁傑道:

“狄大人以爲呢?”

狄仁傑搖頭:

“臣不知……

實在不知。

若是今日之案主換了别人,臣自然明白,這是爲了自己清白。

可是娘娘……

娘娘應該明白,臣并非無能之輩,這等拙劣的栽贓之法,也是容易看得出的。”

媚娘含笑:

“那大人以爲,卻是誰在栽贓?”

狄仁傑淡淡一笑:

“眼下娘娘這等恩寵日隆,直有震動中宮之意……

要恨娘娘的人,要娘娘死的人,實在太多。

臣不必一一列舉罷?

不過娘娘問此案真兇是誰……臣倒也是多少有些心思的。”

他停了一停,直視媚娘雙眼緩緩道:

“整個太極宮中,最痛恨娘娘這一枚菊花金墜的,最希望娘娘毀在這一枚菊花金墜上的……

隻有一個人。

隻有一個一直覺得,它本該是屬于自己的人。”

媚娘垂下眼皮,半晌才擡眼道:

“所以,狄大人可有什麽證據了?”

狄仁傑頭:

“多少有了些。”

媚娘脫口贊道:

“好,果然是狄仁傑。

不過……本宮希望你替本宮做一件事。”

狄仁傑正色道:

“娘娘但請吩咐,但凡有不違天理,且是臣力所能及之事,自然盡力而爲。”

媚娘聽出狄仁傑言外之意,不由失笑道:

“狄大人安心……此番之事,包括賢妃之死,本宮确是一概無知無理。

眼下保着弘兒,已然是叫本宮費盡心力……

而本宮所求之事,也非什麽難事,隻是希望狄大人……

能夠在這三日之内,好好兒地采納那些侍衆之言,給媚娘定一個謀害賢妃的大罪……

不知狄大人可明白媚娘的意思?”

狄仁傑一怔,半晌脫口而出:

“看來娘娘,已然有了替自己脫罪的把握……所以才兵行險招,順水推舟,将這局本是他人所排的戲,好好兒演得大一些?”

媚娘含笑道:

“狄大人也是熟知那一位的……

她行事向來謹慎,如何不知今日這番局面,也是撐不得多久?

所以隻怕她也明白,算來算去,算到最後,本宮都是必然會得證清白,無毫發損傷的。

因此她求的,根本不是希圖借這種拙劣之計來教本宮失了性命……”

狄仁傑頭,輕輕道:

“隻怕她求的,卻是借此良機,毀了武昭儀苦心經營如此之久,好容易在諸多老臣之中立了起來的一兒誠善之名了。”

媚娘頭,正色道:

“她很聰明,知道本宮最大的弱與憂患是什麽。

而本宮也知道,所以她才會從此處下手,一來去了一個與自己已然是無用的棄子,二來,也可借此良機,将本宮千般忍耐得到的一寬容,順着之前杖斃千秋殿諸侍時落下的诽議之勢,一舉摧敗……

她實在是很聰明。

不過也是太過聰明了。”

狄仁傑頭:

“看來娘娘也知道,她要将這盆子污水,往誰身上澆下去了……”

“若是在别人看來,此番她若有意設計,必然是将本宮與蕭淑妃一并設計在内……

可實則不然。”

媚娘緩步走出殿外,輕輕道:

“眼下蕭淑妃之勢日漸頹敗,對她來,在除去本宮之前,實是最好的擋箭牌。

何況雍王之前毒鼠之事,已然是在短時間内,失了争儲的可能性……對她來,更是安全。

反倒是崔貴妃……出身高貴,又是年輕聰慧,才貌雙全,又是與王皇後有暗仇大恨在中……

對她而言,更是大患。

所以多半,這盆髒水,是要往她身上倒了。”

狄仁傑頭,輕輕道:

“那娘娘的意思,是要保崔貴妃了?”

媚娘搖頭,轉過身來,看着狄仁傑笑道:

“本宮誰也保不了,也不能保。

她們自己的事,自己鬥個痛快便罷,與本宮無半兒關系。

所以本宮要的,隻是一個清白,隻是保住自己好容易立下的一兒幹淨名聲……狄大人,本宮希望你能讓崔、盧兩族中人,盡可能多地涉及此案中來……

最好,這三日之後認定本宮真兇的人是崔氏一族中人,而之後發現真兇的大轉折能由盧氏一族中人親自來揭開。

你明白本宮的意思麽?”

狄仁傑淡淡一笑:

“如此一來,豈非坐實了崔殺盧之事?那崔盧二氏,也是要鬧将起來了。”

“不,他們不會。千百年的世交至此,不會因爲一個女子便鬧起多大的風浪來……何況,主上也不會教他們鬧起來。

崔盧之事定案之後,他們必然會有機會明白,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太原王氏出身的王皇後在暗中操手。”

媚娘緩緩一笑,如春花綻放。

狄仁傑長吐了一口氣,失笑道:

“娘娘口口聲聲,中宮聰慧……可在爲臣看來,中宮或者聰慧過人,或者擅長此番之道。

可是在娘娘這等謀略面前,實在是不足一笑……

便是臣所知,千百年來,能将後廷宮闱之争,一一移化爲涉及朝堂社稷的大事,且還能如此影響國之大計,直成其标的的……隻有娘娘一人。”

媚娘淡淡一笑道:

“狄大人過譽。卻不知狄大人的回答……”

“娘娘有意,此事又于國于朝有利,臣甯負弄臣之名,也當力成其事。

隻是娘娘,臣有兩問,可請娘娘解疑否?”

“狄大人請問。本宮自當盡其所能。”

“此計……可是主上所定?”

“主上不知此事。”

“那麽……金菊花一物如此緊要,娘娘立政殿又是向來防得風水不露……爲何失去這般久了,娘娘身側近侍,竟無一人來報,無一人好生尋找?

又或者……

是娘娘根本就知道此物失落之處,也知道不必再找?

甚至……

甚至娘娘早知它會在那一時,那一日失落,也早知它會被拿來做今日之用?”

狄仁傑的問話,隻惹得媚娘燦然一笑,不作回答。

永徽三年四月中。

夜,長安。

太極宮。

太極殿中。

李治一邊兒批着奏疏,一邊兒聽着德安的回報。

好一會兒,他才啪地合起了折書,若有所思道:

“你……

狄仁傑已然按着媚娘的安排行事了?

那眼下如何?”

德安輕聲道:

“眼下狄大人已然延請崔盧王蕭四氏中人都入了此局,隻是安排上有所不同——王蕭二族中人看似是最關鍵的終審之位,實則卻是隻能依果而定的被動之處。

反而是崔盧二氏,位置雖則低了些,卻能一一将諸事内情,納入耳中。”

李治放下折書,頭,又拿起另一本道:

“果然還是他細緻……

媚娘隻是布了個局,難得他能想得如此周全……

隻是,他那樣的剛烈性子,竟能乖乖聽媚娘的話兒……

也真是難得了。”

德安搖頭道:

“這瑞安也覺得甚是好奇……

明明是這樣的人物,不知爲何卻是能輕易受了娘娘的指。”

李治搖頭道:

“狄仁傑性格看似溫厚,實則卻是内存剛烈。

如今肯聽媚娘一言,無非還是因着媚娘事事處處,都高他一籌,又是時時刻刻,都以國政爲先,不同與其他女子一般而已罷了。”

德安頭應聲而是。

李治又道:

“不過如此一來,隻怕媚娘這些日子,倒是不好過……

你可好好兒地去瞧過沒有?”

“主上安心,德安已然安排下了,内内外外的,再不會出事。

再者娘娘這等缜密,之前金菊墜丢失一事,前腳失去後腳便立刻知曉,又立時定下計策……

這等事态,娘娘怎麽會不安排呢?”

李治眯了眼,搖頭道:

“到底……

此事究竟還是蹊跷,朕把立政殿内内外外,足足布了四層暗衛……

爲何還是會丢失?

此事你可查了?”

德安頭,輕聲道:

“查了。”

李治眯了眯眼,看看左右。

明和清和會意,立時着左右退下,自己二人卻守在殿中,隻看着些兒。

李治這才問德安:

“罷!到底是誰透的信兒給媚娘?”

德安一怔,脫口而出道:

“主上都知道啦?”

李治淡淡一笑,目光卻是溫柔:

“媚娘不會主動生事,可她卻非是那種總将仁孝禮義這等虛話兒挂在嘴角兒的虛僞女子……

這等大事,不必到她殿中,必然會傳入她耳中。

她若非有心借此事行計,又如何能教人将那等緊要的東西拿了去?”

德安歎服道:

“果然天下最知娘娘的,還是主上……

不錯,正是紅绡那邊兒透的信兒。”

李治頭,又忽道:

“這個紅绡,辦事倒是極妥當。

能在皇後身邊呆上這麽久,足見她也是個極慎妥的……

日後倒是要好好給她個安排。”

德安含笑頭道:

“究竟她是大家出身,又是經過這些年的調教……

自然是可堪大用的。”

李治頭,尋思一番又道:

“她今年,可也适爲及笄之時了罷?”

德安思慮一番,頭笑道:

“主上可是知道得……

正是如此。”

李治了頭,慨然道:

“若果如此……

那隻待此事了後,也該與她一個安排了……”

德安頭稱是。

李治又忽道:

“對了……

蘇兒……這段時日,可是不見消息得緊。

如何?

她在萬春殿裏,可還過得順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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