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
太極宮。
山水池畔。
司寶庫内。
陰涼的室内,隻有一扇窗透出的光線,在空氣中照出輕塵飄浮,也照得李治高挺的鼻梁如玉管一般秀美,烏黑的鳳眸,卻更加淩厲閃光:
“你……
這是高陽與韓王做的?”
李雲了頭,輕聲道:
“豆盧大人一直按着主上的吩咐,在公主府上,盡量不露痕迹。
此番若非事态緊急,他也是不能如此的。”
李治咬牙:
“人證呢?”
“已經安排妥當了。
與他的老母與弟妹,都安排在了一處極妥當的地方。”
李治轉身,看着李雲:
“何處?”
“回主上,正是那幢離元舅公宅第不遠的别業内。
如此一來,便是高陽公主與韓王他們發現了什麽……
也隻能,隻會朝着元舅公的方向想。
而且自上次之事起,應着主上的吩咐,咱們已然在京中大肆宣揚,讓所有人都知道,此宅是叫一個元舅公的學生給買了……
那些人若想不到禇大人身上也罷了,橫豎都是元舅公脫不了的幹系。
若是想到這一,去查探時,那便更能坐實了——畢竟誰也不會想到,向來與朝事無争的狄仁傑狄大人,會親手借着職責之便,将此宅的房主之名,寫成諸遂良……
且還有韋大人妙筆生神,直将這諸字寫得禇字也似……任誰也看不出來的。”
李治了頭:
“如此便好。
隻要安排得當,一切便好。
記着,此人務必要好好兒留着,日後,不得此事會成就大用處……”
“那,娘娘處可要通傳一聲?”
李雲看着李治。
李治想了一想,搖頭:
“還是朕親口與她聽得好……
她……”
李治閉了口,半晌才歎道:
“自有了弘兒之後,她的性子,是再也不能聽外人這些的了。還是朕親口與她,慢慢與她得好……”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聽畢李治的話兒,一時沉默不語。
良久良久,她才擡頭,輕輕地道:
“治郎希望媚娘如何?”
李治一怔,他萬沒有想到,媚娘會這等态度,一時間也是讷讷,半晌才道:
“你……
不生氣?”
媚娘淡淡一笑:
“生氣……
何必?
一早便知他們是活不長的……
生氣又何嘗不是爲難自己呢?”
李治一怔,這才歎道:
“可我……
可我也不知到底什麽時候,能對他們動得了手。”
媚娘頭,輕輕道:
“媚娘知道……
不過媚娘也知道,便是治郎不動手,也會有人動手的。
無妨。”
李治長吐一口氣,看了看她,想了半日,終究還是沒有将心底的疑問問出口:
你真的能放下麽?
……
次日。
立政殿中。
一早起,媚娘便看到了守在殿外,猶豫不決,不知當進不當進的德安,輕輕歎了口氣,慢慢招手,示意瑞安前來,喚他哥哥入内。
不多時,德安入殿,先行見禮,卻不話。
媚娘倚在榻上,看着他道:
“可是想代治郎問一問……
爲何本宮不動怒?”
德安長長吐了口氣,搖頭道:
“姐姐心思,德安一向猜不好,也猜不到。
所以德安清楚,有些事還是不當問的。
德安想的……
隻有一句話。”
他深深地向媚娘行了一禮。
“請姐姐……不,請娘娘無論欲行何事,都先問一問自己,若娘娘如此爲事……一旦有什麽禍患上身,主上會是如何心境?”
德安丢下這句話兒,便告辭了,隻留下若有所思的媚娘,與一側惴立不安的瑞安。
好半晌,媚娘才輕輕道:
“瑞安……
去召六兒來。”
瑞安心中一沉,欲些什麽,可是看着媚娘的臉,卻實在也是不出口。
歎息一聲,他頭,離開。
……
是夜。
長安。
高陽公主府中。
喝得醉熏熏的高陽公主不知天地何處地吃吃笑着,一路由着兩名清秀少年僧人半扶半抱着,衣裙不整地踉跄歸入寝殿之内。
兩名僧人吃力地将她扶上榻,卻因着她嚷嚷着不願立時上榻,掙紮不休,而不得不一個騰出手來好好扶着她,不教她跌落下去,另外一個卻去掀起錦披,意圖哄她入睡……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
在掀起錦披的刹那,那個僧人還不曾意識到發生什麽時,扶着高陽的僧人已然開始尖叫,并且全身癱軟在地,隻将高陽也帶下了榻。
“什麽……什麽……什……”
高陽醉眼朦胧被如此一摔,着實也是有些疼痛,目光一凝正欲發火,卻在了幾個不完整的字眼兒之後,目光對上了榻上,那雙正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口話兒,全被咽進了肚子裏。
取而代之的,是打身體裏散發出的陣陣寒氣造成的顫抖:
那雙眼睛……
隻有一顆頭,頭以下的部分,全然沒有了……
隻能看得到頸子裏鮮血淋漓,可見斷骨殘髓的那些東西……
“嗚”地一聲,她再也忍不住,起身飛奔出殿下,狂嘔一通,胸口處,一陣陣地疼痛。
——那雙眼睛,她認得……
那是她曾經非常非常喜歡的……
非常非常非常喜歡的……
無關**情愛地喜歡的……
一個男人。
一個真心出家爲僧,卻總是不得如願的男人的眼睛。
……爲什麽?
她反複問着自己,眼裏的淚,不知是爲了那個男人而流,還是爲了眼下如此狼狽的自己而流:
到底是誰?
爲什麽?
爲什麽要殺他?
爲什麽要讓她看到這樣的他?
爲什麽……
爲什麽!!!
次日。
午後。
太極宮。
立政殿中。
今日天晴,又是溫暖已極,媚娘便索性帶了李弘出殿,着人在**裏安排下東西,母子二人于庭中沐陽。
不多時,便見瑞安匆匆帶了六兒前來。
媚娘擡眼,看着六兒,輕輕道:
“可做得妥當了?”
“娘娘安心,有豆盧大人在,自然是能辦得成的。”
六兒上前一步,附在媚娘耳邊低聲道:
“昨夜豆盧大人已然把那厮的腦袋丢了在高陽公主的寝榻之上……
想必此刻,高陽公主正在傷心着呢!”
媚娘頭:
“好。
那接下來……
你知道該怎麽做了罷?”
六兒卻是一時猶豫,看着瑞安,又看了看媚娘,輕輕道:
“娘娘……
果然要如此爲事?”
媚娘擡眼看着他:
“你似乎有些别的想法。”
六兒頭,看了眼瑞安。
瑞安也不解道:
“娘娘,殺了高陽公主最在乎之人……
這樣的事情,自然是應當的。
可是爲何還要毀了他在高陽公主心中的一切……
瑞安也着實不明白了。
到底,此人也不過是個有些聰明的混混罷了,知道些男女相處之間的妙理,才擄了高陽公主的心走。
眼下咱們已然殺了他,若論起來,不是應當更加加緊地替他好好兒織成這一番假象,叫高陽公主一直沉浸在失去他的痛苦之中……
這才是正理麽?”
媚娘卻笑了:
“這樣的正理,對别的女人或者合适,可對她……
不,卻是适得其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