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整個太極宮從一早兒起,便是一片白茫茫,不見天地。
寒風侵骨,雪如銀刃,可立政殿裏,卻是一片溫暖安睦的情形。
李治因朝中有事,今日不在立政殿中,媚娘便憶及舊年在家鄉中時,最愛于冬日之中,取了些幹果之物入火中烤得溫熱後取之佐以酒食之事,便傳了左右,立時準備起來。
冬日熱物,人人愛食,何況又有美酒相佐。
不多時,立政殿中已是一片安樂和睦。
諸侍之中,唯有媚娘不曾見酒——原因無他,畢竟眼下她還是在親育李弘,是故不得飲酒,可眼見着諸人飲食歡暢,她也多少算解了些鄉愁。
一側瑞安見狀,便含笑道:
“姐姐今日當真是歡喜呢!”
媚娘淡笑不語,半晌看着一側殿廊之前立着的幾個由着文娘特許了入殿之中各自取了熱騰騰的烤食之後,偎着在廊庑之下不鑽風的地方飲食的侍之後,突然開口道:
“今日這般冷,卻不知其他諸殿下的侍們,吃得到些熱食麽?”
瑞安會意,招手喚了個立在人堆裏的侍過來問話。
那侍倒也殷勤機靈,見媚娘問話,立時便笑道:
“娘子這話可是問得笑了……
别個殿裏,便是有娘子這般的好主子,也未必便都有這等的好總管呢!
他殿不提,那皇後娘娘殿裏的可不就是如此?
起來皇後娘娘早上也是賞了東西下去的,可是還沒到半道兒,便被那些掌着權的大侍婢們給攔了去,一星半兒也是沒見着在諸人手中的。
方才聽聞此事之後,皇後娘娘也隻是埋怨了他們幾句,然後吵着他們,叫他們都将那些吞了的東西吐出來……
可話回來了,這吞了的東西,還怎麽能吐得出來?
便是吐出來了,那些侍們敢不敢接,還是一回事呢!
這倒也罷了,那些侍們至多隻是埋怨幾聲,可是那些受了苛責的大侍婢們,不由便叫起怨來,平日裏跟着皇後娘娘少恩缺賞的本已是可憐,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些賞罷,又要分與他人……
當真是怨恨得緊呢!
依的看,那萬春殿上上下下,唯一一個覺得皇後娘娘待自己是真心好的,也就隻有一個賞賜格外獨一份兒的紅绡了。”
媚娘頭,半晌才輕輕問:
“若果如你這般言語……
皇後娘娘自己的殿中都是如此顧不過來……
隻怕其他冷清無主的殿裏,就更不能得顧了罷?”
侍連連稱是,又道:
“别個不提,那淩煙閣裏,可不是頭一個顧不上麽?
這不,好端端的大年尾的,淩煙閣那些的們,連件兒正經棉衣還沒發下手中呢!”
聞得如此,媚娘一時也是皺眉,半晌才輕輕道:
“這淩煙閣卻不同旁處……
怎麽也是這般疏怠呢?”
那侍見媚娘問話,也有心露一露臉,便笑吟吟上前一步道:
“娘子鎮日坐在殿中不出門一步,自然多少也是不知道的。
這淩煙閣本乃先帝所賜下專與二十四功臣立像證功之處,本來也是極大的好事。
可關鍵便在于此啊……
二十四功臣之中,除了那極少數之外,其他可全是關隴一系的重臣……
太原王氏出身的皇後娘娘,本就對自己母家在朝中日漸衰敗的聲勢,頗爲不滿,又忌憚着如今四妃之中最有望與她一争長短的蕭淑妃有族叔伯(蕭瑀)在這功臣閣中,又是因着長孫太尉這些時日以來,針對她太原王氏一系的動作也是頻頻……
她又怎麽能有這等氣量,由着人好好兒照顧?
正趕巧兒前些日子有些不開眼的,爲了立儲之事早日定下,在早朝之上提了當年侯君集一案……
陛下心中不樂,皇後正好兒也就借着這個由頭,由着它是一日比一日荒下來了。”
媚娘聞言,立時沉默,半晌才輕輕道:
“淩煙閣乃先帝賜下冊封開國二十四公之地,便是主上如何因舊案生情,也不當如此荒廢,何況二十四臣中,并非個個都是侯君集。
再者,眼下這二十四臣中,還有諸多老臣依舊在朝中效力……
如此做派,豈非寒了那些老臣之心?
不成,萬萬不能由着皇後将此事就這麽辦下去……
否則早晚要出亂子。
前朝不同後廷,重臣一動,便是天下大動啊!”
瑞安在一側看着媚娘,輕輕道:
“那姐姐的意思是……
借人傳話兒,與那皇後麽?”
媚娘卻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
“傳話與她?
若是弘兒沒出世,我自然會這麽做……
可是眼下……”
媚娘看着前方,目光清冷:
“也該是我出頭爲自己讨得些名聲,爲弘兒的将來鋪路的時候了。”
……
半個時辰之後。
太極宮。
太極殿上。
李治正與諸臣君臣而坐,議及政事,突見一侍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一路還隻叫着不好了,不好了。
德安當下拂塵一甩,疾步上前扯了那侍便欲丢了他出去,可仔細一看臉,卻當下一怔,松了手脫口道:
“噫?你不是立政殿……”
話至如此,他已知自己失言,奈何李治已經聽到立政殿三字,當下便問了下來:
“立政殿怎麽了?!”
諸朝臣,包括爲首的長孫無忌與方從塞外回朝中的李績一道,不動聲色地垂下了眉頭。
隻有禇遂良等極個别的朝臣們,皺着眉看着那個侍監。
眼見如此,那侍監也是吓得不輕,渾身抖索,可思及事關重大,也顧不得許多,隻是帶着哭腔上前一步道:
“回……
回陛下……
武娘子……武娘子還有代王殿下……
在……
在三清殿邊兒的花園裏……摔了……”
“什麽?!”
李治當場便站了起來,面色大變!
不止是他,便是諸臣也是大爲震動,頭一個發問的正是長孫無忌:
“好端端的,代王殿下怎麽會摔着了!”
他雖然語調平穩,神态不變,可是目光之中透露出來的,卻是有些焦急的目光。
那侍監猛可裏沒見過般大的人物問自己的話兒,一時有些傻了,直到王德急奔下來,好罵他一句蠢材快,這才哭着:
“娘……娘子也不是有心的啊……
她……
她隻是聽淩煙閣那邊兒這些時日無人照顧,先帝替諸位國公所立的畫像都浮了塵土了,又可憐那些守着淩煙閣的侍監們這般冷的雪天兒裏,連件寒衣也沒有……
淩煙閣又是少無人理,這些時日送去的吃喝到了閣裏都冰涼了……許多監還生了病……
所以……
所以就想趁着今日早起時,瑞安公公與文娘姑姑還有幾位老嬷嬷們翻出立政殿裏有十幾件兒多了的寒衣,又燒煮了些熱食,去送了淩煙閣裏,與那些侍監們飽暖,然後借機帶着代王殿下拜祭一番……
娘子……
娘子也是好意……
她這是先帝對諸位重臣的一番心意,斷斷是不能在這兒毀了的……”
言畢,已是當堂哭了起來。
諸臣聞言,無不個個震撼,尤其震撼的正是李治本人。
——需知此事突然,便是媚娘自己也未曾想到,何況是李治?
不過到底他與媚娘多年心意相通,也知其意,心念電轉之間,已經是一張俊容鐵青,拂袖喝問道:
“代王殿下如何?
娘子身體可安好?!”
“回……回陛下,代王殿下倒還好,娘子從那轎上摔下來的時候,懷裏死死地抱緊了殿下,方才請了太醫看過,隻是受了些驚吓,眼下已經由着嬷嬷們哄睡下了。
可是娘子她……
娘子她……”
“娘子怎麽了?快!”
李治厲喝。
侍吓得一抖索,哭喪着臉道:
“娘子這一跤,跌得着實不輕,至方才人出殿時,還沒醒呢!”
李治心中一揪,當下不假思索地便起身,奔出立政殿,抛下一衆個個不安,卻有都各有其思的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