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内,依然是一片歡騰熱鬧,盡管沒什麽聲音。
唐高宗李治,坐在正殿之下,面對着文德皇後靈位的圈椅之上,懷中抱着出世不過一日的愛子弘兒,一臉難掩喜悅地對着母親的靈位,微微濕了眼眶。
“唉呀我的主上呀!您怎麽能把皇子給抱出來了呢?!
這這這,這若是受了風寒可怎麽得了!”
一邊兒領着幾個老嬷嬷,偏尋不着孩兒的文娘,一轉身,便見李治懷裏正睡得香甜的李弘,驚得臉色大變,上來就是好一通埋怨。
饒是大唐天子,饒是君威深重,可此時此刻,李治也全然沒了半兒威嚴與架勢,隻是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般,有些不舍地将孩子交與嬷嬷們趕緊抱回内殿去,又讷讷地道:
“朕以爲……
以爲這是殿中,無事的……”
“主上呀……
便是殿中,這正殿門洞大開,風大夜寒的,大人穿得薄些還要受不了,何況皇子剛剛出世?
再者了,皇子方将出世,胎神還未曾離體,又是帶着些血煞氣……
主上便是再如何急着讓皇祖母看看這好皇孫……也得等着皇子足了七日,胎神離體,血煞盡除了才好罷?”
文娘平素也不是個喜言喜語的,更不是會撞李治的人,可今日裏許是因着眼見孩子誕世心中歡喜,又或者是當真替孩子着急,是故竟也了些重話兒。
眼見如此,一邊兒侍立的瑞安急得直向她打眼色,可偏偏她目光隻是盯着那些送着孩子入内寝去的嬷嬷們,竟是半也不想起來往這邊兒看。
好在李治今日也不知是歡喜得糊塗了,還是果然知道錯了,竟也是笑呵呵地任着她抱怨。
瑞安這才長出了口氣道:
“主上,若論起來,文娘得也是有道理的。
這般天氣,主上還是好好兒地養着些身子罷!
再者不多時,姐姐也是要醒來的,主上不想好好兒與姐姐些話兒,撫慰一番她勞苦功高麽?”
李治聞言,更是歡喜得連聲稱是,然後立刻起身,向着内寝急匆匆奔入。
李治奔入之時,媚娘正好兒醒來。
眼見着她如此一臉蒼白,盡管力竟精竭,卻還是一臉幸福地對着自己微笑,李治隻覺得自己刹那間便死也再無任何遺憾。
于是上前一步,緊緊握了媚娘的手,微有些哽咽道:
“你受苦了……
可還痛麽?”
媚娘聽着他這般孩子氣的問話兒,不由失笑搖頭,半晌才微喘了口氣問道:
“弘兒呢?
弘兒在哪兒?”
“嬷嬷們抱去後殿預備着要哺乳去了……”
文娘笑應。
媚娘卻道:
“爲何要讓嬷嬷們哺乳?
我也能哺啊……
還是抱回來罷!
我想自己哺弘兒……
好麽?”
文娘聞言,臉上卻作色道:
“姐姐,這可是宮規啊……姐姐若是憂心那些嬷嬷們哺乳,卻是大可不必。
文娘都事先挑了好的來的。”
媚娘卻搖頭道:
“我知道你辦事利量……可我還是想自己哺育弘兒,你抱了來罷。”
文娘眼見媚娘如此堅持,無奈之下,也隻得看向李治。
李治一心歡喜,也更是想多看自己與媚娘誕育下的孩兒,立時頭稱好。
不多時,裹在襁褓裏的李弘便被嬷嬷帶了進來。
“殿下睡得好香呢!竟是半兒也不吵不鬧的,好乖的孩子!”
李治聞言,更是得意道:
“沒錯沒錯,正是這樣的孩兒,才是将來要接朕的……啊唷!”
他話兒還未完,便隻覺坐在媚娘榻上,被寬大的衣衫與錦被擋着的大腿,好生揪痛了一下,立時,他看向榻上的媚娘。
隻見媚娘面上雖然還是笑意盈盈,目光中卻不免有些嗔怪之意,于是立時警覺,自己竟是樂得昏了頭,險些了些不該的話。
媚娘笑道:
“是啊,若不是這樣的孩兒,怎麽能接得過治郎手裏的馬鞭,将那匹西域進貢的烈馬馴服了?”
李治立刻笑着連連頭稱是,又尋了借口,将那些老嬷嬷們支了下去,隻留下将一切收在眼底,裝作拿絲帕擦拭嘴角,卻笑得直如掩口葫蘆般的文娘,與一旁恭立着,拼命把眼睛瞪得老大,以止笑意的德安瑞安兄弟。
直到嬷嬷們都出了殿了,媚娘才神色一變,柳眉倒豎,瞪着李治嗔道:
“好個樂昏昩了的爹爹!
險些一句話兒,就害得孩子早早兒遇些險了呢!”
李治自知理虧,于是連連告饒,媚娘卻不依不饒,還要着文娘與瑞安将他請出立政殿去,好好兒清醒一會子再入内。
一聞得不得再見愛子嬌妻,李治自然是更加可憐相,又不好什麽,于是德安便在一旁也是好好兒地哄着媚娘,加之文娘瑞安都來勸,媚娘也當真是不好再什麽,隻是道:
“你是孩兒的爹爹,又是大唐的天子,妾也自然不能難爲你怎麽,隻是千請您這位糊塗爹爹,下次可千萬莫再這等沒頭沒腦的話兒了!”
李治立時頭如搗蒜,口裏沒停兒地是。
媚娘眼見如此,這才笑了起來,将孩子抱近與他跟前,讓他仔細瞧一瞧。
李治瞧着那懷中雪光粉嫩,直若面團兒一般軟呼呼,柔綿綿的兒,不由愛憐已甚,正待伸手去碰上一碰時,又猶豫着孩子看起來雪光粉嫩,身上想必是比自己涼爽得多,若是自己這般去觸他,會不會教他覺得燙着了呢?
“治郎怎麽了?
怎麽也不碰孩子一下?
老人家都,男孩子生下之後,做父親的越早碰一碰孩子,孩子就長得越好呢!”
媚娘笑着看他。
李治怔了一怔,伸手去想摸,卻又猶豫道:
“可是……
可是孩子看起來……看起來似是身上不似咱們這些大人一般熱……
若是我貿然摸了他……會不會燙着他?”
這句話問得周圍諸侍個個笑得人仰馬翻,連剛剛端了一碗助乳茶進來給媚娘服用的六兒都樂得呵呵直笑。
媚娘更是笑不可止,半晌才拉了他手去碰孩子。
李治出其不意被拉了手去碰孩子,正吓得欲大叫,卻在下一秒感受到孩子比自己還微高些的體溫時,瞪大了眼:
“啊唷不好!
弘兒起熱了?!
怎麽回事?!
快傳太醫!快……”
這回,他聽到的,卻是更大的笑聲。
……
好半晌,李治才明白,自己原來又鬧了個大笑話:
那些嬷嬷們被跟着趕了進來,同樣笑得眼眯成一條線的王德召了來,爲的就是告訴他,孩子的體溫,本來就比大人高些。
盡管如此,李治還是有些擔憂——
畢竟自己方才頗爲無腦地抱着孩子在母後靈前傻坐了半日,怎麽可能孩子的體溫還是這般高?
是以他一味地執意要召太醫前來仔細看過才肯放心。
媚娘與王德眼見他這般絮絮叨叨個沒完,就是要太醫來一番才對,無奈之下,王德便索性傳人,直接請了早就預備下了帖子召入宮中的孫思邈入内來診視——
他也是被李治念得有些無奈,既然如此,索性便一步走到底,請了他最信任的醫生來……
想必再無人會懷疑孫思邈的診術了。
不多時,已經雙鬓微白的孫思邈走了進來,先見過了李治與媚娘,這才起身依着李治的吩咐,去看了看那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主上大可安心,孩子無事。”
一番診視之後,孫思邈回禀,且又因着李治再三詢問,便将之前王德與諸位嬷嬷所告與李治的話兒,又是重複了一遍。
李治這才安下心來,長吐了口氣。
媚娘見他如此,也是着實無奈,于是再三謝過孫思邈。
孫思邈倒是大方,隻是撫着銀絲微生的胡須笑道:
“無妨,無妨,難得武友喜得貴子,老兒也是歡喜之至。
隻是……”
孫思邈一句話,便叫這對父母又提了心。
“隻是如何?”
媚娘緊緊地盯着孫思邈。
孫思邈淡淡一笑,看了看左右,這才輕輕道:
“武友,日後這皇子,隻怕還是要你多多費心,良加調理身體才是好的……
若能,最好讓他自幼兒便多多習較武藝,以得其強健身體之效罷!”
媚娘立時會意,臉色微白道:
“可是……
可是當年的餘毒之故……”
孫思邈卻笑着搖了搖頭:
“與此無關。
何況武友體内毒力早已清除,便是有什麽,也當與皇子無礙。
隻是到底武友多年受害,身體虛弱。
雖則自懷了這殿下之後,武友百般心千般着意,可究竟還是中了些招……
所以多少會影響到殿下,以緻他幼時難免多病多災兒的罷了。
不過這也隻是一時,并非不可調養的什麽絕症。”
孫思邈這般着輕松,可是聽在媚娘與李治的心中,卻是别樣滋味。
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同樣一件事:
若是當時那下了瀉藥的事情……害着了弘兒……
李治咬牙,媚娘悄然伸出手去,緊緊握住了他的,隻在心裏默默道:
若果如此,王善柔,我武昭會要你付出弘兒所受之苦千倍萬倍的代價!
……
一刻之後。
長安。
太極宮。
官監之内。
自媚娘胎氣有動的消息傳來始,便一直與近日得調回京的禇遂良一道,長住在内裏鎮守的長孫無忌,此刻滿臉都是焦急,也滿臉都是掩不住的歡喜。
他就這樣走來走去,身上竟然還是穿着晨起之時上朝的朝服,看得禇遂良不由有些擔憂道:
“老師,還是坐下來,且歇一歇罷!
眼下皇子已經安然落世,此刻立政殿中上上下下,個個嚴防緊守,想必不會出事。”
“唉……
雖如此,可那武媚娘身子骨其實卻是不好得緊,也不知孩子是不是遺得了些什麽不好的事……
得看看,得看看!”
長孫無忌正念叨着,便見阿羅擡腳入内,立時迎上前去,急聲問道:
“如何?
孩子可一切安好?”
“主人安心,一切安好,方才主上爲了替殿下定個平安脈,還特特地把孫老神仙也請入宮中。
方才得了那送老神仙于之宮中賜殿暫居的侍們的回話,老神仙已經定脈,殿下萬福萬安。
隻是……”
本來聽得歡喜的長孫無忌立刻收起了歡喜之色憂道:
“隻是什麽?”
連一側禇遂良也立了起來。
“隻是……據老神仙,前番武媚娘曾因瀉藥而傷身,結果也間接波及了殿下,所以多半殿下于十周之歲之前,總是會多些災病……
不過主人安心,主人安心!
方才老神仙也了,隻要殿下能夠自幼起便較習武藝,圖其強健之效,自然長命百歲!”
阿羅這般着,卻是再也不能改變長孫無忌心裏已經定下的某個主意。
用力地,長孫無忌捏緊了拳,齒縫之中,迸出了兩個字:
“王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