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太極宮。
立政殿内。
文娘扶着艱難地扛着有些過大的肚皮,在殿内來回走動的媚娘,一邊兒輕聲細語道。
媚娘頭:
“可不是……
也多少算是安穩些了……
隻是,這安穩能有多長久,卻是另外一樁呢!”
文娘看着媚娘,心地扶着她走過一道檻道:
“姐姐的意思是……
那王皇後與蕭淑妃,多半不會這般輕易罷手?”
“不止她們,便是後宮裏其他的那些女人,又如何肯罷手?”
媚娘歎道:
“隻是……
不知她們會如何折騰便是了……
但願,隻是但願,能在這孩子出生之前,不要再生什麽大的事端……
要來,至少也得等到這孩子生下來,我能好好兒地分析應對着了。
否則隻怕至那時,我會自顧不及啊!”
……可惜,媚娘的祈願終究還是沒有成真。
永徽二年九月初一。
太極宮。
一大早兒,後苑之中,就鬧得不可開交。
而頭一個被驚動了起來的,正是皇後王氏——
她是被陳王李忠的哭聲給驚動的。
……
半個時辰後。
立政殿内。
媚娘還未起身,沉沉地睡着,故而隻有文娘與瑞安、六兒,還有玉如四個人,聽着玉明的回報。
“你什麽?!
劉宮侍被……
她被……”
聞得這等消息,頭一個變了臉色的,便是玉如。
瑞安倒還算得上靜得住氣,隻是轉頭向六兒道:
“去太極殿,問問哥哥,看此事到底如何!”
六兒應聲而去,餘下文娘上前一步,與玉如一道拉了玉明的手,先到一邊兒倒了杯水與她喝,又問道:
“你且莫急,慢慢兒地,到底怎麽回事?
好端端的,怎麽人沒有就沒了?”
玉明一路跑歸來,也當真是渴急了,于是咕咕嘟嘟喝下半杯子水,這才拭了拭唇角道:
“可不是的麽?
方才我依着姐姐的話兒,去尋那内司裏取些新樣花綢來,想着替皇子裁件兒包裹呢,誰知一到,便聽道那裏亂哄哄的,萬春殿的紅绡正緊着忙着地去跟内司要素白麻孝帔子(就是指着孝的料衣)。
我一聽便不對,抽了冷子,在一邊兒躲着聽個仔細,這才知道原來昨夜裏,那劉宮侍突然就死了!”
玉如急聲道:
“怎麽死的?”
“是餓急了,吃了些什麽不該吃的,結果就中毒死了。
她這些年來少主上恩寵,又是王皇後有意排擠孤立着,自己也是因着獨生子被搶了,心裏也是郁郁,那些宮裏眼高眼低的人更是不把她放在眼裏。
以前她宮裏便是常常地缺吃少穿,這些時日以來,更加是過得艱難。
聽前些日子,她的俸錢都被無故扣了數貫。”
玉明道。
文娘立時倒吸一口冷氣:
“扣了數貫?!
可她俸錢統共不過十貫啊!
這……
這可叫她怎麽活?!
她爲什麽沒有來找咱們姐姐呢?!”
玉明歎道:
“要不怎麽,這些日子裏她沒得好日子過呢?
聽她被扣去的錢,全部都是被那萬春殿下的幾個宮侍近婢給私分了。
劉宮侍竟也心寬全不在意,甚至還把剩下的幾貫錢也托人換了幾塊陳王殿下喜愛的料子,做了衣裳,偷偷與他送去……
若非因着這些料子裏,有一件兒的尺寸了,陳王殿下正好兒地借着這個由頭去見她,想着母子見上一面兒上幾句話,隻怕便是劉宮侍的遺骸化爲白骨,也沒人會發現呢!”
玉如聞言,也是憂道:
“可憐了劉宮侍……
想她當年也是大好女子,竟然落得如此地步……
不過文娘姐姐問得倒也是,她向來與咱們娘子倒也算是結交一二,爲何不向咱們姐姐來求救?”
玉明搖頭道:
“這個便不知……
隻是,姐姐,文娘姐姐,以玉明來看,隻怕這劉宮侍之死,另有内情呢!”
文娘一怔,想了一想道:
“你的意思是……”
“多半是有人借機行事。
隻怕,兇手離不出那萬春殿的門檻兒廊庑之下。”
玉明直快道。
玉如立時皺眉:
“雖那萬春殿上下沒什麽好人物,可到底也是中宮。
若無證據,咱們還是别輕易地下定論的好。
畢竟眼下主上前廷正忙着收服群臣,娘子又是懷有身孕,眼看不過一兩個月便是要臨盆……
你若沒什麽斷定的證據,可别瞎,給娘子添些心煩。”
玉明卻道:
“隻怕還真不是玉明瞎呢!
姐姐不知,方才玉明一路上回來時,便留心去打聽了一番,這才知道呀,昨日那劉宮侍吃的東西,卻不是她自己尋來的,而是别人在她面前不要了,好生給了她的。”
玉如一怔:
“别人不要了給她的?
那隻怕也不是什麽可疑的人罷?
劉宮侍行事向來謹慎,若無十分把握,隻怕便是那人打着咱們娘子的旗号,她也不會輕易接了吃食的。
或者……
是不是她也當真是……
當真是得不住了?
唉!左右都是那些沒人性的東西作孽!
好歹也要尋了機會去告了主上,要讓這些沒天良的,一個個兒地都陪了劉宮侍受上一受苦才好!!!”
玉如恨恨道,文娘也頭:
“多半是如此呢?”
玉明應道:
“沒錯,聽那送了東西與她的,卻是個再老實不過的宮女,平素裏又是向來與人無争的人物,上上下下,都因她老實肯幹,又沒什麽心思,特别喜愛她。
所以各宮各殿裏,都沒少賞過她些粗簡吃食用度的……
據此番賞了她的,便正是那萬春殿下的一個宮侍,是本來替皇後預備的一盒子冰絮糕(唐時宮廷裏的一種糕,特是軟如絲絮,透如寒冰,入口溫熱,可一旦化開就會有種類似今日的薄荷所帶來的冰涼清爽感,甜而不膩,絲滑動人,所以才叫冰絮糕),結果因着涼了些,皇後嫌冰不想再吃就賞了那個宮侍,宮侍又素來是不能吃這東西,所以才轉送與那劉宮侍的。”
文娘聽玉明得急了,有些含混不清,便立時止了她,自己先在心裏理了一理,這才道:
“玉明妹妹,你的意思是……
那贈了糕與劉宮侍的宮女,是從一個萬春殿下的宮侍手裏得來的糕?”
“正是。”
玉明也知道自己得急了,便仔細地又了一遍:
“那個宮女是個浣衣所的粗使宮女,可是她爲人老實又肯幹,各宮各殿都喜歡她,所以也有許多與她交好的宮侍尋着機會,總會給她些好東西。
比如此番,王皇後平素最愛吃這冰絮糕,可昨日裏做了卻不知爲何沒有好好吃了,反而是給放冷了。
文娘姐姐你也知道,那冰絮糕吃的時候若非趁熱,那股子冰意兒許多人便受不得住。
于是皇後便自己正吃着溫補的藥,不能食這等子涼性東西,叫賞了自己殿下的一個與這粗使宮女交好的宮侍。
宮侍呢也是正行紅事,不能吃這東西,加之心一類物事又是最耐不得放,越放越涼硬,不再能吃,所以她也就大方賞給了那個粗使宮女。
那粗使宮女一來好心,二來也是她與那宮侍一般情狀,巧巧的也是正行紅事食不得涼,知道這劉宮侍爲了省下錢來給陳王殿下撕布制衣,已是足足地兩三日水米未沾牙,于是便将這東西給了那劉宮侍……
結果……
結果……”
玉明看了眼文娘,似有深意地道:
“結果竟是這般巧,偏偏就是這一日的冰絮糕裏用的粉子,今日竟替換成了一旦冰涼,便會格外壓人胃口的厚底兒粉子(就是類似今日的薯粉一類的,吃下去比較難消化而且壓胃的澱粉,與極易消化的藕粉之類被稱爲薄底兒粉子的東西是相對的。冰絮糕因爲需要保證它軟綿如絮的特性,所以根據一些據稱是唐時的民間食譜記載,這道從盛唐起才開始流行于民間的宮廷糕主要是用藕粉制成的,當然也偶然會有喜歡用薯粉或者是荸荠粉制成的厚實冰絮糕的人……比如武曌傳裏武則天就是一個……)。
文娘姐姐,還有姐姐,你們平素裏也是極擅廚藝,自是知曉,這厚底兒粉子制成的糕的确極能裹腹,可是卻有一樣,一旦涼了下來,便非得好好兒熱透了才能大量進食,否則隻會教人胃裏墜得不成事。
可那劉宮侍不知,以爲這冰絮糕還是藕粉制成的,便是多食亦無妨……”
文娘立時會意,倒吸一口冷氣道:
“她這幾日未食,自然是餓得緊,一旦遇上食物,貪食過量,難免不易控制。
一旦食了那厚底兒粉子制成的冰絮糕,便是無毒,隻怕也是難挨得過那種如服金(就是吞食金塊兒,這個就不必了,古代人最富貴的自盡方法……)般的腹墜之痛,會教她肚腸寸斷而亡也不是不可能呢!”
(這裏首先糾正一下,剛剛我翻些筆記的時候,發現關于飲食一項裏粉類的食物的記錄中,藕粉一條最早出現在明中期,這裏因爲我懶,所以随便翻了本兒現代介紹武則天的個人生活的書中有寫,就随意一看查也不查寫上去了……對不起大家!回頭來我會想辦法糾正過來,真的很抱歉!!!)
玉如道:
“可……
可不是她中毒而死麽?
怎麽又與這冰絮糕扯上了關系?”
“劉宮侍的确是中毒而死的,可也的确是因吃了這冰絮糕中毒而死的。”
六兒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幾個人回頭,一直未開口的瑞安立刻便道:
“你劉宮侍是吃了這東西死的?
又是中毒死的?是哥哥的?
那……
毒是下在這冰絮糕裏了?”
六兒頭,又搖頭道:
“六兒去時,德安哥哥正要安排着人來報與咱們知曉此事呢!
據主上因着事關特殊,已經是調着了原本安排出外伴唐大人一道巡視各省案署的狄仁傑大人回來,務必要慎查此案才做決備呢!”
瑞安立即瞪圓了眼:
“爲什麽這般慎重……莫非這毒果然是哪一殿裏下在糕之中,意圖加害皇後,結果間接害了劉宮侍的?”
“不……
聽德安哥哥,主上的意思,隻怕這皇後不是被害之人,而是加害之人,她的目标,卻正是劉宮侍。
所以此番她還真是有備而來。
畢竟,整個太極宮中都知道王皇後喜食冰絮糕。
可知道武姐姐與皇後一般,都是極愛冰絮糕,但卻與之相反,定要食那厚底兒粉子制成的冰絮糕才過勁兒的人卻是沒幾個呢!
而這皇後自己,偏偏就是其中之一。”
瑞安一衆人等,立時明白,齊齊倒吸一口氣,還不待什麽,卻忽聞得後面兒傳來媚娘淡淡笑語道:
“不過看起來,治郎也是有所安排了罷?
否則此刻宮中早就已經是傳開了消息,我才是殺死劉宮侍的幕後真兇了。”
立時,諸侍急忙回頭,先是一愣,然後齊齊奔向不知何時出來,立在不遠處的紗幔後,不知聽了多久的媚娘身邊兒,将她扶着,好是一通抱怨,抱怨她這等情況,還不知着意喚人來侍。
媚娘卻笑道:
“無妨……我也是閑得緊……
如何?
治郎有所安排了罷?”
六兒一邊兒緊盯着媚娘,看着她由着瑞安與文娘一道兒扶着,好好兒坐在榻上,這才松了口氣,頭應道:
“姐姐得可是在理,聽德安哥哥,那皇後也是自己做死,爲了怕劉宮侍不死,用的那厚底兒粉子,竟是非一般的東西,一種叫甚麽……甚麽妖芋還是鬼芋的東西,磨成的生粉子制的糕呢!
聽那妖芋還是鬼芋的粉子制成的糕,看着也是極細極膩的,甚至比起清爽滑膠的口感來,這東西還更勝那薄底粉子一籌,隻是呀,這東西最是吸水,一旦沾了水,那便是成百上千倍地往死裏發漲,加之本有毒性,一旦火候不到,極易便是中毒。
雖它本毒不緻死,可加上那易發漲的本體……自古至今來,可是有許多饑荒災民死在它之下呢!”
媚娘怔了怔,突然笑道:
“那……王皇後打算如何教人知道,這妖芋或者是鬼芋的粉子,隻有咱們立政殿才有呢?”
六兒頭道:
“正要到這兒呢!聽主上與德安哥哥起來,王公公方才去見李雲将軍時,李将軍已經是了,咱們立政殿前些日子時,不是被那個與崔貴妃起了沖突的上嫔的貓兒闖了進來麽?
姐姐還借機得了禁令的那一次……”
媚娘頭,這才恍然道:
“對了……
這麽久了,隻有那一次……隻有那一次,立政殿裏進了外人,雖則隻是殿外庭院,可這就足夠了……畢竟她們盯着的,正是庭院裏不被人注意的膳房……
好,果然環環相扣,一計連一計啊!
她的确是好聰明,那……”
媚娘含笑,目光中殺機盡現:
“我若不好好兒回敬一二,如何對得起她?
文娘,你去安排着,明日子夜之後務必尋個法子,叫我與陳王殿下見上一面!
瑞安,你去知會一下治郎,請他務必安排好,至少在我見到陳王殿下之前,無論是誰,都不能來煩我們立政殿!明白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