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
太極宮。
萬春殿中。
王皇後坐在涼榻上,平靜地看着宮侍們,将本月得賜的新品绛色紗帛,一一地抽洗搗成了,再晾在架子上。
今日的她,薄施一層脂粉,亦無平素裏的華裝素服,就是一頭烏發也自然垂下,隻以兩枝玉簪好好兒绾着。
可越是這樣,卻越是有一股大氣溫婉之态,教人觀之如雪如玉,可清可豔。
一側,憐奴見自家主人如此,便不由上前一步輕輕道:
“娘娘,您當真要如了陛下的意,去奉那武媚娘爲嫔麽?”
“爲什麽不?”
王皇後輕輕反問:
“陛下的心思,已然是昭昭若日陽之态……
既然左右是躲不過去這一關了,那索性便依了陛下的意思,還能得了忠兒立儲之事……
爲什麽不?”
“可是……
那武媚娘卻絕非凡女……
之前她一心求得宸妃之位之事,娘娘便當知曉,她之所求,隻怕卻是……”
憐奴欲言又止。
王皇後卻淡淡一笑:
“你想,她看着的,終究還是本宮這中宮之位,是不是?”
看着憐奴頭,她也不再似之前一般,對自己的心思,總藏了又藏,瞞了又瞞,而是直道:
“若武媚娘無心後位,莫是你,便是那宮中三歲兒,也不會信她的。
可眼下來看,至少此番她之所求,還真不是這後位……
她所求的,隻怕當真如陛下所言的,隻是這嫔位而已。”
王皇後這番話,卻教憐奴好生不解。
不過好在王皇後終究也沒有打算繼續如往常般語多隐晦,反而是直言道:
“本宮知道你不明白……
隻是你卻想上一想,便當知曉。
她武媚娘平日的确是行事果辣,爲人心機深沉至極。
可是有一,卻是她武媚娘無論再如何努力,卻也是彌補不上的……
便是她這等家世,她這等經曆。
因此,眼下便是本宮給她機會,叫她與本宮争後位,她也是不會争的。”
憐奴恍然道:
“是了……
是了!
到底她出身那般不堪,又是曾爲先帝下侍……
終究出來,不好聽。
若非娘娘有意利用她與蕭淑妃二虎相争,終成一事……
隻怕她連這再度回宮之事,都是想都不要想。”
王皇後頭,正色道:
“所以……
本宮給她這個機會,也是爲了給陛下一個面子……
畢竟那藥壇之事,雖然傳出去也無甚大事,可到底于本宮有些不利。
何況眼下來,雖然武媚娘确是本宮後位鞏固之路上,最大的憂患……
卻到底是非最急切的一樁。”
憐奴頭道:
“是崔貴妃麽?
不過娘娘,她之恩寵,在六宮之中實屬平平……
莫是娘娘與武媚娘,便是那盧賢妃,也是與她平分秋色……
娘娘是否過慮?”
“身爲皇後中宮,不必有太多的恩寵。
隻要有一個皇子傍身,有一個母族爲靠,這便夠了。”
王皇後淡淡道:
“所以本宮才會不在乎陛下心裏最愛的,到底是誰。
因爲對本宮而言,最重要的不是陛下心裏最愛的是誰,而是陛下心裏最适合當這皇後的人,是誰。
崔氏不傻,她也明白這個道理。
而且她更懂得利用她的長處,與本宮相争……
所以,眼下對本宮而言,最緊急,最需要處理的人,卻是她。
隻是……
到底她崔氏一族其勢非,加之她本人也是頗有幾分本事,又與這武媚娘交好……
所以,若是眼下本宮不能成全陛下這樁心願,将陛下的目光,牢牢地牽在本宮與武媚娘身上……
事态,便要向一種本宮絕對不能掌握的情狀下行進了。”
憐奴立時會意,乃道:
“娘娘的意思是……
如果此時将陛下的心思,全都引到那武氏所懷之胎,與娘娘即将成事的立陳王殿下爲儲之事……
那麽崔貴妃的心思,也就不攻自破了?”
王皇後淡淡道:
“本宮可不以爲,她能成爲第二個武媚娘。”
憐奴松了口氣道:
“聽得娘娘這般,憐奴也算是放心了……
隻是娘娘,那事成之後,這武氏……”
“自然是要除。”
王皇後淡淡一笑道:
“所以,本宮才叫你設法請得那楊氏母女入宮……”
憐奴眨了眨眼,笑道:
“娘娘是想借這楊氏母女失儀之事,來提醒陛下與諸位大臣,這武媚娘的出身,是多麽低俗不堪麽?
如此一來,陛下才會發現,原來這武媚娘,并非當真對陛下真心一片……”
“此爲一樁,本宮還有另外一樁心思……”
王皇後淡淡一笑道:
“憐奴,本宮曾經聽聞,那賀蘭氏……
便是那武媚娘的親姐,可是向與之不睦的,是也不是?”
憐奴眨了眨眼道:
“可不是麽?
這宮裏宮外的,都早就傳得人人盡知了。
娘娘,這跟您欲行之計,可有什麽關系?”
“本來也沒什麽關系……
隻是前些天,本宮突然想到一件很有趣的舊事。”
王皇後淡淡一笑道:
“你可還記得那個嫁了高侃爲側室,且至今也隻有她一個側室的,本宮族妹?”
憐奴眨了眨眼,頭。
王皇後輕輕笑道:
“起來,當初父親本來是要她無論如何也是要服了高侃,與我太原王氏一族,結爲友盟的。
可是因着她到底是眼淺識薄,不知世事,是故父親曾經動了心念,要換一個王氏女子,代她嫁入高府之中。”
憐奴頭道:
“不過可惜得緊,那高侃也是個不識貨的,竟然放着正宗的王氏女不迎,卻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将這出身不高的女子悄沒聲兒地迎入府中,立了側室,且還上請陛下,無論如何也不肯再納正室……”
王皇後卻笑道:
“本宮要的,卻與這高侃無關……
而是那個父親選來,替代這族妹的女子……
你可知,她與這族妹,其實卻是親生姐妹。
隻是因着咱們宗中某位正房主宗無嗣,于是便在她幼時,向這族妹的父母抱了她來過嗣養着。
而那位正房主宗也是極善的人,自兒也便将她之本來身世好好告知,更允她三不五時,去接濟自家父母與親生姐妹……”
憐奴不知王皇後及此事卻有何意,隻是應道:
“若果如此,那位過嗣的主宗娘子,卻是個極知恩的人呢!”
“可不是?
可正是這麽一個知恩知報的好女子,卻在知道自己親生姐妹有機會脫得困境,将嫁入高門,一朝成爲将軍夫人後……
她竟然斷絕了與父母之間的來往。
甚至還在知曉身爲族長的父親,有心另尋佳女易之爲親時,自己主動出身去,向父親請求,自己與那遠宗女本是親生姐妹,容貌相似,想必若是以自己爲易替之人,必然不會出什麽差錯……”
憐奴立時睜大了眼:
“爲何?
莫非她也早已是情許高将軍已久?”
“原本,本宮也不知爲何……
甚至也曾與你有一般無二的想法。
隻是後來,因着蕭玉音一發勢重,父親擔憂本宮于宮中孤身無援,于是特特地帶了她入宮來見本宮,希望能安排着,将她也一并安排入宮,得個妃嫔之位,以爲本宮之相助時……
本宮才看出來……
她根本就不認識高侃何人,更加不上什麽情許已久……
甚至她對自己貧困的生父生母,與親生姐妹的好,也隻是一種自得的心思在。”
王皇後淡淡道:
“因爲這會教她忘記,自己本與那親生姐妹,與那生父生母,流着一般的血脈……
這也會教她自覺高貴,自覺與他們不同……
可是這樣的高貴與不同,卻在自己的親生姐妹即将嫁入貴門高戶,一朝易羽成凰時,被徹底地打破了……
她是不能容許這樣的情況的。
所以就算她根本不愛高侃,甚至連高侃是誰都不知道……
她也一定要嫁給高侃,若不能嫁給高侃,那麽她就一定要得到一個比将軍夫人更加響亮,更加高貴,并且最好是能夠永遠地高高在上,俯視着自己親生姐妹與父母的地位,她才能夠變回那個溫厚可親,憐恤生身雙親與姐妹,仁愛慈厚的好女子。”
憐奴張口結舌,實在她是沒有姐妹兄弟,自然也不能體會到這樣的心思,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情狀,于是也隻能沉默半晌後,猜測道:
“娘娘,您這位主宗娘子的心思,恕憐奴愚昧,實在是不能明白……
不過莫非這武氏母女……
不,或者那賀蘭氏,也有這樣的心思在?”
王皇後含笑頭:
“前些日子,你不是來報,這賀蘭氏可是不止一次在自家府中哀歎,道妹妹一朝得寵于君上,居于深宮,要見上一面,卻是不易呢麽?
你不覺得奇怪麽?
這賀蘭氏與自己妹妹關系不宜,便是咱們這些局外之人都頗有耳聞……
而她爲人胸懷,如何地鄙陋不堪,也是但凡有些身家的貴人們,個個俱知……
怎麽突然間,她就轉了性兒了,知道思念起妹妹了?
若是爲了賞賜或是得些封位……
眼下她妹妹可還是孕中,更是沒名沒份的……
想這些,還太早了罷?”
憐奴頭,立時笑道:
“娘娘的意思,憐奴有些明白了……
隻怕這賀蘭氏求的,卻不是什麽因着妹妹而得的賞賜封位,而是想借着妹妹有孕在身,不宜侍君的機會,打着入宮探親的名号,好來勾引陛下,也得個才人什麽的坐一坐呢!
啐!
真好不知羞恥的下賤胚子!
污骨濁胎的女人,一個便已然是教陛下受盡天下的嘲笑,莫不成還要再招進一個人盡可夫的青樓夫人來,惹得陛下一發不成性兒麽?”
王皇後淡淡一笑道:
“爲何不呢?”
憐奴一怔,張口結舌,半晌才道:
“娘娘……
娘娘不是想把這賀蘭氏叫入宮中好好兒出一番醜,然後警示那武媚娘麽?”
“爲何要這樣呢?
若果如此,隻怕武媚娘更恨本宮不提,便是陛下,也隻會對她更加憐愛罷?
畢竟長久以來,她都擺着一副不求爲家人得封得賜的清高樣子來引得陛下憐愛的呀?”
王皇後含笑道:
“何況,對陛下而言,那樣的女人,莫是碰上一碰,便是看上一眼,隻怕也是煩的……
否則又爲何這些年來,陛下明裏暗裏,安排着無論如何都不教這武氏母女入宮探親?”
憐奴更怔:
“那娘娘的意思是……”
“是啊……
這賀蘭氏的癡心,終究也隻能成爲一場妄想笑談……
而且在陛下眼裏心裏,隻怕也不會因此而對武媚娘産生什麽不滿之情……
可是武媚娘自己呢?
面對着有心搶自己心愛男人,從便與自己處處作對的姐姐……
她會有什麽樣的心思與動作?”
王皇後輕輕一笑道:
“憐奴呀……
你,她正有孕在身……
若知道自己姐姐試圖勾引陛下不成,反而替自己武氏一門蒙下羞恥……
她會不會因此而傷了胎氣呢?”
憐奴一怔,立時喜上眉梢:
“娘娘英慧!娘娘果然英慧!
憐奴這便去安排!
也不必那賀蘭氏在宮中待得許久,隻要半日便夠了……
對了!一定還要教諸位大臣們都看到!
否則,這等樂事,如何能教那向來端着架子的武氏動怒呢?
而且一旦她動怒,傷了胎氣,可卻是與咱們萬春殿無半兒關系了……
到底還不是她自家人不争氣?
這樣一來,陛下已然是應了要立陳王爲儲,娘娘的後位可就更加穩固了!”
王皇後頭,含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