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
長安。
長孫府中。
夜色如水,長孫無忌難得地與近些日來,因着地方有要政回京述職而得返京師的禇遂良一道,好好兒地坐了一坐。
二人各執一壺,寬衣大袖,坐于月下,看着滿池水蓮含苞欲放,不由胸臆大舒。
“左不過三五月,半載時光……
主上也當遺忘之前之過了。
如此一來,你歸京之日,也就不遠了。”
禇遂良卻歎道:
“回京與否,倒還其次。
最緊要的……
卻是這京中現下之狀。”
禇遂良微一皺眉,半晌才道:
“老師,果然要相助那武氏以立爲嫔麽?”
長孫無忌沉默良久,才輕輕道:
“眼下看來,如此卻是最好的方法。”
禇遂良皺眉道:
“可是老師,那武氏妖女一旦登上嫔位……
隻怕卻是大事一樁啊……”
長孫無忌也歎道:
“老夫何嘗不知?
隻是眼下看來,比起這無依無靠的武媚娘……
那皇後卻才是宮中最大的危害。
且老夫雖有意立其爲嫔,卻是無意助其爲後啊!”
禇遂良一怔:
“那老師的意思是……”
“老夫最近,隻在看一件事。”
長孫無忌緩緩起身,徐徐道:
“遂良啊……
此事,也隻能與你一……
你不覺得,這些年來,咱們經手的許多事,實在是太順暢了些麽?
順暢得……
似乎有什麽人,着意要咱們如意似的?”
禇遂良眨了眨眼,半晌才輕輕道:
“莫非老師還是疑心主上……
可依學生看來,主上一直都非若老師所思那般啊……”
“的确,眼下老夫還看不出來……
不過正因如此,老夫才想打一個賭。”
長孫無忌緩緩道:
“昨日裏,老夫與主上商議皇後一事時,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若是主上眼下要立武媚娘爲嫔,若主上果如老夫所思一般……
那此番皇後殿中傳出這藥壇一事,或者便非是偶然。
而是刻意爲之……
既然如此,那刻意爲之的背後,又有什麽目的?”
禇遂良一怔,半晌才道:
“若果如老師所疑……
那目的便隻有一個,易後?”
“不,不會。”
長孫無忌斷然搖頭:
“老夫不敢主上無易後之心,可是有一卻是十分肯定:
至少眼下,便是主上果如咱們所想一般,大有内藏……
那也是更加不會選在這個時候下手。
所以若此番藥壇之事果與主上有關,而他的目的又果如咱們所料,是爲了武媚娘……
那他的意在,隻怕也是爲了助武媚娘封嫔而非易後。”
長孫無忌沉聲道:
“便是主上再如何溺愛武媚娘,如何情已失智,也不會不明白,眼下雖皇後諸般纰漏接連而出,可在四妃無虛,又是個個可立時易爲中宮人選的情況下,将後位之主易爲一個無家無勢,無封無位的宮侍……
斷然是行不通的。”
禇遂良也頭,輕輕道:
“所以主上才會在之前,向老師提出立宸妃之事,不得成願之後……
立刻便提了要立武氏爲嫔的心思啊……”
“是啊……
甚至……”
長孫無忌先是閉了口,半晌才輕輕歎道:
“甚至眼下,老夫覺得,隻怕便是這立宸妃一事,也不過是主上虛晃一槍罷了……
也許從一開始,這一切的一切,便俱在主上謀算之中:
明求宸妃之位,實取昭儀之封……
也許這一切,都是主上早就算好了的……”
“老師怎麽這般……
倒似是主上是個城府深沉之人……”
禇遂良聽得想笑,可是便是強笑,一時竟也是笑不出來了:
比誰都離長孫無忌更心近的他,再是清楚不過長孫無忌的想法了。
長孫無忌卻是淡淡一笑,目光中竟有些興奮道:
“城府深沉麽?
若果如此,卻是好事一樁。”
他回頭,正色道:
“總之,咱們眼下卻得将這些事,往最深入想。
一切的一切,便是假裝,也要假裝得如此。
假裝主上早知會有這等結局,假裝一切都是主上安排得好……
那麽,如此一算來……
遂良啊,你想上一想,此時的主上,卻是爲何要尋上皇後,找她的不是呢?”
禇遂良思慮一番,突然目光一亮,拍手道:
“主上是想借皇後之口,成武氏封嫔之實!?”
長孫無忌頭,淡淡道:
“沒錯。”
禇遂良難以置信道:
“可是老師……
這……
可能麽?
别人不知,可老師當知,若論這大唐後廷之中,最希望武氏死的人是誰……
論皇後第二,卻再無人可應第一啊?!”
“正是如此,主上便越是要這般行事。”
長孫無忌淡淡道:
“主上此舉,可達三效:
一,有後宮之主,大唐國母相持,武氏封嫔,便是理所當然,再無人可有二議。
二,借此良機,松懈咱們前朝諸臣與後廷諸妃之心……尤其是要安一安皇後之心,以保武氏在生産下皇子之前,一切平安。
三,也是最緊要的…”
長孫無忌深深思慮道:
“若老夫所思這第三條不錯的話……
遂良啊,主上對皇後的恨意,隻怕卻比咱們想像得,還要來得更深得多……
否則,他也不會做出這等打算來。”
禇遂良一怔道:
“老師的意思是……”
“這第三,老夫以爲,隻怕便是主上有意要教皇後做個吃黃蓮的啞子,有苦有痛,也要和着血往腹裏吞……
明知若立武氏爲嫔,對皇後自己而言,于情于理,都是最折磨人的決定……
可主上還是要逼着她應下此事。”
禇遂良卻強笑道:
“可是老師……
不過一隻藥壇兒,不過一次尚不知是真是假的下毒之案……
如何便能将皇後逼得這般地步?”
長孫無忌忽然轉身,目光銳利地看着禇遂良:
“是麽?
一個藥壇逼不得她……
那若再加上一國之儲的位子呢?”
禇遂良立時目瞪口呆,半晌不能言。
當回到守地半個月後,禇遂良還是再一次發現:
一切的一切,終究還是沒有脫了長孫無忌的料想。
……
永徽二年六月二十。
太極宮。
太極殿中。
朝後,議政之時。
高宗李治皇後王氏,忽一着朝服正冠入殿,率除千秋殿淑妃蕭氏外,餘三妃,與衆嫔妾向李治請命,着準封立政殿宮侍,武氏昭爲嫔位,更上諸妃嫔之聯表爲證。
其表有雲:
“宮侍武氏,慧雅内秀,更知君心。
今喜得龍嗣,更乃後廷之喜,然憂其雖有勞卻不得封,妾等心中難安。
以妾等無功之女,尚可安居妃嫔之位,鸾儀之座……
武氏昭得孕龍嗣,其功其偉,焉可如此漠置也?
故着請陛下恩準,賜嫔位于其身,以着實子可安,母可甯也。”
李治閱表,甚喜,更着與當朝諸臣議之。
諸臣聞言,皆以爲善,更有好事者,書賦一首,大贊皇後之德。
言詞之間更将之與先代文德大聖皇後,隻作并論。
一時上下議論,對皇後贊譽更各半,不一而足。
……
是夜。
長安城。
芙蓉苑中。
今日天氣熱得緊,媚娘又是胎重腹沉,一發受不得熱。
是故早早兒地,六兒便與芙蓉苑中諸侍立下了涼榻,以助媚娘得涼。
而在這時候,難免六兒便提起此事,且不解道:
“這事當真是怪了……
明明是皇後所行,無所差錯……
爲何反而有些人,更加不喜歡她了呢?
若是蕭淑妃還好……
可那些前朝大臣們,卻未必會個個聽得她的呀?”
“你錯了,這一次不喜歡她的,不是蕭淑妃,而是元舅公。”
媚娘緩緩道:
“皇後這一手,本來也是玩得極漂亮:
若她隻是依着治郎的計行事,本也對她自己利害無多。
可她卻抓準了時機,找了個文人,書了這麽一篇賦出來,将自己與先代文德皇後娘娘并論……
如此一來,本便對她頗無惡感的官員們,自然會掉轉頭回來,信奉于她。
可她萬萬沒料到的是……
她這般一比,卻是苦惱了一個人:
一個最在乎文德皇後娘娘的人。”
六兒恍然:
“啊……
是元舅公啊……
可不是?
元舅公一生最在乎的,除了先帝與今上父子,便是文德皇後娘娘了……
這皇後之前諸般行事,已然是頗不如他的意。
如今又強往自己臉上貼金自己功堪與先皇後娘娘并論……
可不是要惹得元舅公大怒是什麽?
元舅公一生氣,自然朝中諸多大臣,都是要生氣的。”
媚娘頭,淡淡一笑道:
“皇後其實果然是一世聰明……
可惜,偏偏是在最後,搬起石頭砸着了自己的腳。
如此也好,她越惹得元舅公不快,于我們将來下手整治她時,便越有好處……
畢竟比起空有其名的氏族一系來,長孫無忌四個字,便能抵着上千軍萬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