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
太極殿中。
午後。
李治方方用畢午膳,便趕着入了尚書房,想着早些兒批完了奏疏,也好撥得些空閑出來。
卻不曾想到玉辂一入太極殿,便遠遠瞧見了朝服正裝,卻将官帽奉在手中的舅舅長孫氏。
長歎了口氣,他隻得轉首去向跟在身側的德安道:
“尋個人去知會與瑞安一聲罷,告訴他朕眼下,怕是不能過去了……”
李治停了一停,又看了眼前方跪着的長孫無忌,又長歎一聲糾正道:
“不……你告訴他,不止是眼下,隻怕今日都過不去了。”
……
片刻之後。
立政殿中。
後園内。
得了哥哥派來的清和的報,瑞安立時歎了一聲,頭示意自己知曉,這才着清和自回去禀明德安。
一側,文娘輕輕走近道:
“怎麽?
可是出什麽事了?”
瑞安搖頭,輕輕握了文娘的手道:
“元舅公總算是下了決斷了……
想必這一段時日,主上必然是忙得不能成行了。
你還是抽了空,着人去傳了話兒與姐姐罷!
别叫她在那邊兒空等。”
文娘頭,又問道:
“元舅公……
果然還是舍了大公子麽?”
“嗯。
看這樣子,隻怕是舍了。
也不奇怪……
元舅公何等人物,爲了大唐江山,這等事急輕重,他還是分得出來。”
瑞安搖頭道:
“何況本來主上也就無意要對他下什麽手……
隻是希望借着鴻胪寺一案,能多少教他看清自己眼下所處的危局罷了。”
文娘聞得瑞安此言,一時倒也黯然,半晌才歎道:
‘“到底,在這大唐朝中,真正完全忠于主上與大唐王朝的,隻怕若論元舅公第一,便再無人可論第二……
可到底,他還是要被……”
“不,不會。”
瑞安斷然道:
“主上的性子,你也當知道些。
于他而言,元舅公更像一個他在這爲君之路上,務必要立下一番更勝于其功勞的先生,老師,卻非一個死敵。”
文娘若懂若不懂地了頭,又想了想才道:
“那……
勝過了元舅公之後呢?
主上不會殺他麽?”
“這個自然。”
瑞安斷然道:
“對主上而言,這大唐王朝雖重要,可卻終究還是因爲它是先帝與文德皇後娘娘一手看護而成的東西,所以才重要……
是以他更希望得到的,是元舅公的認同。
因爲眼下先帝與文德皇後娘娘都不在了,能代表他們二位認同主上的,也隻有元舅公一人。
何況元舅公自幼疼愛主上的心,不比誰少一些。
所以,主上是絕對不會殺元舅公的。
相反,隻有元舅公活下去,主上才會有努力下去的**與信念。
所以元舅公絕對不會死,也不能死。”
文娘想了一想,終究還是沒有些别的:
畢竟她雖在這太極宮中,也算時日長久,于李治爲人,也更是頗爲了解。
可有瑞安這樣自幼便跟在李治身側的人在,她始終也隻能算是頗爲了解李治罷了。
又是沉默一會兒,瑞安這才轉了話題,問文娘道:
“如何?
今日裏幾次?”
這等沒頭沒腦的話,若是換了别人,自然是聽不懂。
可對文娘來,卻是立時明白:
“千秋殿那邊兒的,兩次,萬春殿多些,四次。
不過這都還算是頭的……
後面那些還沒查清到是哪一邊兒下手的,至少也還有六次。”
“一日總共不過幾餐飲食,便下毒下了十幾次麽?”
瑞安冷哼一聲:
“那些瘋女人,可果真是想死了呢!”
想到這兒,他也不理會,隻是轉頭對着文娘道:
“你且莫聲張,好好兒地把這些東西都收集齊了,然後隻待日後主上用上時,交與主上便是。”
文娘卻是一怔,不過倒是立刻會意道:
“得也是……
這樣的東西,留着秋後總帳之時,是最好用不過的東西了。”
瑞安淡淡一笑頭道:
“就隻要看一看能清掉多少個人了。”
文娘會意道:
“你就安心罷,我這便尋着李大人,請他去把這些東西的來曆,證握,一一掌握清楚,備好了。
隻等着姐姐封後那一日來用呢!”
“隻怕不必等到那一日呢!”
瑞安卻道。
文娘一怔:
“什麽意思?
姐姐不封後了麽?”
“封,自然是要封,不過總是不能一步而成。
所以多半,主上要借此番鴻胪寺一案,與元舅公做個交易了。”
瑞安淡淡道:
“之前你也知道的,姐姐曾定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
隻怕今日裏主上肯棄了好難得去見姐姐的機會,也要留下來與元舅公周旋……
爲的便是這一樁了。”
文娘聞言,又驚又喜:
“這麽……
這麽姐姐封嫔之事,已然是底定了?”
瑞安自信一笑,伸手握了她的手,放在自己雙掌之中,輕輕拍了一拍道:
“咱們都跟着主上這般久了……
什麽時候見過關于武姐姐的事上,他有想辦卻終究還是沒能辦得到的呢?”
文娘喜悅,隻将螓首依在瑞安肩膀,目中含淚道:
“若果如此……
那便太好,太好了!”
她太歡喜,以至于聲音都是微微發顫:
“姐姐等這一日……
可是等得太久……
太久了……”
瑞安長歎一聲:
“是啊……
真的等了太久了。”
二人感慨一陣,文娘又擦了眼淚道:
“那……
若要一封嫔,姐姐是不是應當回宮裏來安妥些呢?
到底是件大事。”
瑞安想了一想,卻搖頭道:
“不……
未必便會那般快呢!
到底,元舅公還是不願意叫姐姐封名得位的多些。
所以多半也是會借口推托一些的。”
文娘皺眉,似有些不滿道:
“那還有什麽可以推托的呢?”
瑞安想了想道:
“主上眼下,隻有陳、雍、許、杞四王殿下在身側,論起來,實在是可承嗣江山的皇子數量,少得太多。
加之前有任性妄爲的大同安長公主、後有膽大包天,謀逆不道的高陽公主這樣的例子守着……
隻怕元舅公也是會向主上提了議,請他答應,除非武姐姐誕下的是位皇子,否則便不予封嫔的罷?”
立時,文娘不悅道:
“難不成生了女兒,便不是主上的孩子麽?”
“卻不是這個問題……
其實師傅也曾經過這件事呢!”
瑞安話頭兒又是一轉。
文娘一怔道:
“王公公?
他什麽了?”
“師傅,若論起來,其實這朝中最希望姐姐誕下一名男孩兒的,卻還是元舅公。
你且想一想,陳王殿下懦弱無能,又兼之出身不高,本人也不甚聰慧,眼見便是欲教其爲良輔都是難事……
何以承嗣?
是以元舅公才會教皇後得了陳王爲嗣。
因爲他也是抱着萬一其他三王也不成事的話,那便借着皇後的高貴出身,設了法子扶他正,再在主上百年之後,替他立上幾位首輔大臣助其爲君的主意……
可這樣的事情,終究還是太冒險,對元舅公來,勝算實在不大。
至于那雍、杞二王殿下,且自不必提了。”
文娘也頭道:
“可不是?
我每常裏,也是總聽聞元舅公極是看不上這二位殿下,每日裏見着,總是沒有好臉色給。”
“元舅公雖然擅于弄權,卻實在不是什麽卑鄙人。
便是他身側那些位大人們,固有所私,卻也非無賴之輩。
是以自然是看不上這雍杞二王的所爲了。”
文娘想了一想,又道:
“可不還是有位許王殿下呢麽?”
瑞安卻搖了一搖頭道:
“至于許王殿下……
那便更不可能了。
若論起來,陳、雍、杞三王殿下,還隻是不讨元舅公的歡心。
可是這位許王殿下……
那根本便是元舅公的心頭刺一枚了。”
文娘一怔,想到一件事:
“莫非是當年他母親……”
瑞安頭,歎道:
“元舅公别的什麽事,都可以忍,唯獨不能忍的,便是那當年險些害得主上一朝身家性命兩失的許王母親鄭氏。
所以這些年裏,明裏暗裏,元舅公雖然因着他到底是主上的骨血,不忍太過爲難,可也是擺明了沒有一兒親情在。
雖他也是在這許王殿下身邊安排下人手,教這許王殿下一直以來,都以爲是姐姐害死了他母親鄭氏……
可是依我看來,姐姐所想的那些元舅公如此做的動機,什麽爲了不教許王殿下自掘死路,什麽不教許王殿下知道自己母親是個什麽樣的爲人而痛悔郁郁的……
全是姐姐替元舅公的好話兒。
元舅公這麽做,隻怕正如師傅過的那樣:
無非是因爲元舅公因其母鄭氏之事,遷怒于這許王殿下,所以便索性多多設下此計,好教姐姐與許王殿下,這兩個他在大唐後廷之中,最感麻煩,最爲痛恨的人互相殘殺,最後兩敗俱傷,好得個漁翁之利罷了。”
文娘沉默,半晌才歎道:
“所以……
對元舅公而言,或者姐姐不是他所喜,可是姐姐腹中的孩子,若是個男兒,便是他所希望的……
是不是?”
瑞安頭。
文娘長歎一聲:
“那這樣來,隻怕之前主上如此設計,借姐姐揭破長孫沖,欲試探元舅公之機,這般張揚……
目的卻是爲了借此事,與元舅公談上一筆交易了。”
瑞安還是頭。
……
事實上,他們猜的不錯。
永徽二年五月十五日夜。
子時。
經過長達四個時辰(八個時),除去大内侍監王德,與内侍監德安二人侍奉在側外,再無第五人,談話内容也再無第五人得知,更無能記入史冊中的,這麽一場閉殿之後的秘密式的君臣博弈,最終,李治在沒有洩露自己真實面目的情況下,到底還是完成了他的一個心願:
終究,他還是成功地教他的舅舅長孫無忌同意,一旦日後自己最寵愛的宮侍武媚娘誕下一名男胎,那便可立時奉爲九嫔之首,昭儀之位。
是的,他的夢想,終究還是要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