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中。
太極殿外。
朝畢,一衆衣着品色不等的官員們,紛紛從洞開的殿門中,徐徐依班次而出。
而爲首的二人,正是面色鐵青的當朝貴妃之父崔餘慶,與當朝皇後之父王仁祐。
至于爲何是他二人……
原因其實簡單,真正的諸位重臣,卻一如既往地被李治留下在這太極殿中,隻待議政畢,方可離開。
是以,此刻卻是諸臣以此二人爲首,各自形成二派分向東西而去。
其中又以崔餘慶身後跟着的官員,顯是比王仁祐身後跟得多些——
這樣的場景,卻教崔餘慶臉色稍霁,王仁祐臉色更加陰沉。
不過倒也不是人人都是如此——
至少出了太極殿前玉橋之後,便刻意放緩了腳步,施施然地走在最後,有心與諸臣拉開距離的狄仁傑,便非如此。
而這一幕,也叫前來迎接狄仁傑的童兒大爲不解:
“公子郎(此時狄仁傑身居大理寺官員,雖然是最末等的官品,而且實績全無,可他到底也是有了官家身分,也就是官籍的。所以要叫公子郎)怎麽這般留在最後?
怎麽不跟上諸位大人呢?”
狄仁傑卻不答反道:
“常聞人道,古往今來,凡爲官者,皆爲過江之鲫,唯以上位者馬首是瞻,卻全無半兒自己思量……
今日看來,竟然是不錯的。”
童兒看了一眼,還是不明白,于是便眨着眼兒,看着自己主人。
狄仁傑淡淡一笑,指了那面前兩隊道:
“看着了麽?
這邊兒一隊的,爲首官員,你可認識罷?”
“那……是崔貴妃之父,崔餘慶崔大人罷?”
“那這邊兒的呢?”
“公子郎莫要尋方兒的玩笑了——這皇後娘娘的父親,大唐國丈王大人……
誰不識得?”
“正是如此……
可是你看一看,按理依例,這王大人身後的随臣,都當比崔大人身後的多些罷……”
喚做狄方,名方兒的童立時瞪大眼:
“可不是麽?
唉呀……
怎麽竟然還是崔大人身後跟着的人多些?”
狄仁傑淡淡一笑:
“因爲啊,皇後有名不實,自然便是貴妃更加得人心了……”
是夜。
芙蓉苑(這裏明一下,之前一直用園字,經過某位前輩的指,知道唐時一般稱爲苑,所以改用這個字。謝謝你!)中。
沐月軒上,鳳台前。
雖然已是五月初,天氣漸熱,可是因着媚娘身懷有孕,濮王妃來時,還是着人好好兒地媚娘披了一件大氅。
此刻,二人便對面坐在鳳台上,一邊兒享受着這夜色無邊,月色如水,一邊兒隔幾弈棋取樂。
媚娘落下一子,含笑道:
“今日真是難得……
王妃娘娘,這等雅興。”
濮王妃卻淡淡一笑道:
“哪裏得來什麽雅興……
實在是早在閨中之時,便久從父輩中得聞娘子大名……
尤其是棋藝過人。
是故自娘子入苑後,便心心念念,隻求能得一局,便願足矣罷了。”
媚娘卻失笑道:
“娘娘這話兒得可不是了,王妃家學之淵源,傳承之盛大……
便是主上,也是頗爲贊歎的。”
濮王妃擡頭看了媚娘一眼,卻含笑垂眸,落子。
然後緩緩地收回雪白的手道:
“妾知道……當年若非尚爲晉王的主上一心成全,終成了事……
隻怕妾此生,都要将這一番戀心,苦藏于内,不得道與殿下知了。
更别,還能有這等幸運,可與殿下相伴餘生,平安無事……
所以,此番大恩大德,便是妾今生無以爲報,也自當于來世銜草相還的。”
媚娘頭也不擡,隻尋着些縫隙,口裏卻道:
“娘娘樣的話兒,卻是當真過慮了。
别的不提,主上對濮王殿下的一番兄弟真情,卻非作假。”
“這個自然。”
濮王妃含笑應是。
二女沉默一會兒,六兒在一邊兒侍立掌燈,看到杯中茶水漸涼了,便急忙上前,先替媚娘換了茶,又要去替濮王妃換。
結果,他還不及碰到茶碗,便被濮王妃一隻纖纖玉手擋下道:
“不必了……我也是愛喝涼茶水的。”
媚娘擡頭,又仔細地看了濮王妃一眼,這才突然笑道:
“人人都濮王妃溫和柔順,卻也太過寡言木讷,着實與生性活朗,喜鬧愛歡的濮王殿下相性不合……
可今日看來,卻非如此呢!”
濮王妃正端了涼茶水往口邊送,聞得這言不由笑道:
“不知娘子此話怎講?”
“可不是麽?
俗語雲,喜涼愛寒,多半心熱過旺;掌心冰涼,其人卻情義兩擔……
如此看來,王妃娘娘,可不正是這樣的人麽?”
濮王妃聞言,隻笑不語。
良久,她才悠悠放下茶水道:
“起來,今日朝中,卻是頗有些異動……
不知娘子可曾知曉?”
媚娘聞言,卻興趣缺缺道:
“這大唐朝中,太極殿上……
哪一日不是異潮暗動?
太極宮住了這麽些年,早就已然是習慣了這樣的日子了。”
她淡淡一笑:
“眼下……
似乎都當真成了習慣了。
每日每日,總會有些新的敵人出現。
每日每日,也總會有些新的事情發生……
習慣了,也就知道怎麽從這些事情中,尋得一方平靜了。”
濮王妃頭贊道:
“果然,娘子豁達。
不過今日之事,由妾這個局外人看來倒也有幾份趣意。
那皇後自不必……
便一這崔貴妃……
今日這般一折騰,隻怕她日後,卻等同一腳踩上了後位了呢!
果然……
氏族出身的女子,就是不同凡響。
隻不過地換了一下奏疏的上下位置,便赢得數步先機。”
媚娘聞言,卻笑着搖了搖頭,放下茶水道:
“果然王妃娘娘是個世外仙人般的人物,自是對這朝中之事,不甚了解……”
濮王妃倒是一笑,有些害羞道:
“妾實在對此事一竅不通,若論詩文畫墨……
妾倒還算得上是略知一二。”
“娘娘客氣。”
媚娘眼見濮王妃有意探問,也不隐瞞,光光磊磊地道:
“此番之事,隻是主上借機行事罷了。
那崔貴妃不過是因着主上有心整治一番皇後,而得了運氣有了這好處便是。”
濮王妃一時啞然,半晌才歎道:
“果然主上心思缜密……
如此一來,隻怕崔王二氏,便當真要撕破了臉。
而這氏族一系中,又是崔王二氏最大。
往常裏二氏還好歹維持着最後一層聯系……
如今這一鬧将開來,便是再難合攏了。”
濮王妃一壁,一壁笑歎:
“果然……
天下之人,難出帝王之術啊……
隻不過一張的奏疏先後之序,便能使得多年堅如鐵桶的氏族一派,瞬間裂爲兩半。”
媚娘卻搖頭道:
“王妃娘娘這般,卻是錯了。
其實這天下之間,本就無什麽一槌定音之事。
此番之所以一計得成,全因之前多年相力之果。
否則若無之前從先帝将逝時起,治……主上便開始的多年苦心經營……
又怎能有今日一朝制勝之舉?”
濮王妃頭,卻笑道:
“所以才,這當今主上,果然是大慧之人。
隻怕此番,王皇後是認定了崔貴妃欲借此機會,扳回一局……
想必她到現在,還在努力地尋找着那根本不存在的,崔貴妃賄賂了主上身邊的侍疏監們更替奏疏位置的證據呢!”
媚娘頭,肅容道:
“不止她在找,隻怕還有一人,也在找。”
濮王妃一怔道:
“誰?”
“太尉大人,元舅公,長孫無忌。”
媚娘淡淡道:
“他……
近些日子以來,可是直将雙眼,都盯着主上的一舉一動呢!”
因着李泰之故,濮王妃也略知些李治之意,自然也想得到,有些事李治希望長孫無忌越晚知道越好。
或者,某些李治的真實性格,長孫無忌若是太早知道,必然會掀起一場大風波。
于是不由訝然道:
“難道……
舅舅已然開始懷疑主上了麽?”
媚娘正色道:
“多半是。
所以,今夜王妃有召,媚娘才要出來與王妃一見……
王妃娘娘,眼下崔王之戰倒屬其次,防着元舅公提前發現真相才是頭等大事。
隻怕……
此番又要勞動濮王殿下了。”
次日夜。
立政殿中。
李治難得今日不過戌時,便早早兒地入了殿。
于是殿内殿外,都是一片忙亂。
隻有瑞安與德安兄弟,還悠然地守在寝殿之中,陪侍李治身邊。
此刻,立在李治面前的,卻是李雲。
閱畢李雲交來的芙蓉苑密表,李治一時皺眉:
“這丫頭……
都把她安排出去了,怎地還不好好兒安養着!
不是都跟她了,一切有朕,她隻要好好兒将養着便好?”
一壁,他一壁丢下手中密表,低歎道。
德安見狀,思量着媚娘身體不安,不由也皺眉向瑞安道:
“起來也是的……
你怎麽也不考慮一下,什麽事都往武姐姐處報?”
瑞安一臉委屈道:
“瑞安沒有啊……”
正待再解釋時,李雲卻先抱拳開口道:
“德安哥哥卻不必再怪瑞安哥哥了。
想來這等大事,以娘子之慧,對主上之知明……
隻怕早就想到了。”
李治也頭道:
“這事還真怪不得瑞安。
媚娘的心思,便是朕要瞞她,也要費上許多功夫。”
德安本也知道,隻是想着總是要上這麽一,好教瑞安也有個機會替自己明。
眼見李治無意怪罪,便也噤口不語。
好一會兒,李治才歎道:
“不過到底,此事也是得教四哥好好兒地準備着……
媚娘擔憂得不錯,眼下的确還不是向舅舅正式宣戰的時候。
那,四哥如何?”
李雲頭,慎道:
“主上安心,濮王殿下聞得此事,便已然做了安排——
接下來,隻怕崔餘慶便是不想教自己的女兒成爲王仁祐與皇後眼中最有可能争去後位的人選……
也不成了。”
李治皺眉,半晌才歎道:
“朕本意并非如此的……
起來,她在宮中也算是對媚娘最好的一個。”
“主上,她對武姐姐的好,可是别有居心。
難道主上此時不趁機好好兒動手清理一番,還隻等她野心興起,除了皇後與淑妃之後,踩着姐姐一步登上後位麽?”
德安在一邊,不由出聲勸道。
李治聞言,再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