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端陽佳節。
晨起寅時,宮中上下,便是一派忙碌之象。
一來因着今日端陽佳節,阖宮歡慶。
二來也是因着李治愛侍武媚娘腹中有子,已是當二次胎占之時。
一大早,宮内宮外,便盡皆傳言,道大國師袁天罡的車駕,已然由着連侍兩朝四代君主(就是隋炀帝、唐高祖、唐太宗、唐高宗隋唐兩朝四個皇帝),如今已然在宮中成了傳般人物的大内侍監(内侍監是官職,加個大字示意尊敬——因爲此時的唐宮中,内侍監還有德安一個)王德王公公親自執缰引繩地一路引進了承天門内。
諸殿娘娘聞訊,各懷心思。
有怨恨已極的,自然也有慶幸萬分的。
有惱恨欲狂的,自然也有歎息不止的……
不過,這樣的事情,總是不歡喜的人,比歡喜的多一些。
……
片刻之後。
太極宮。
立政殿内。
偏殿之中。
外面傳得沸沸揚揚,人人都是口口聲聲要來替媚娘腹中胎兒占蔔的袁天罡,此刻卻與李治分了君臣主次,對面隔案而桌,一邊兒香台上一壺好茶幾盤佳水果,卻是弈棋取樂。
袁天罡一子落下,看着李治皺眉思索,不由輕捋銀須,呵呵一笑道:
“老道兒有一事不明,還請主上示下。”
對于這位名聲在外的大相士,自春秋戰國時的鬼谷子,秦時徐福之後,便再無一人能與他一般名動天下,也再無人敢與他一般,被人稱爲一句大方師的袁天罡,便是從來不曾信過命運二字的李治,也是面帶悅色:
“大方師請問。”
“主上這般辛苦定計,無非皆是爲了保住武娘子,與她腹中胎兒……
可主上既然想得到将老道兒召入宮中,以爲虛幌一招,可使武娘子安全出宮……
又爲何不願意借老道兒之口,使天下臣民皆信服其确爲天命之女,武娘子腹中,爲天命之子呢?
是不是……主上覺得,與其借着天命之威,強使天下臣民接受了武娘子留下後患……
卻不若由她自己走出一條路,證明她配得上這天命之女四字,然後再以天命爲輔?
所以……
今日召老道兒前來,不止爲了引開諸人視線,使武娘子安全出宮,也是想着老道兒準備着此事,是麽?”
李治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些贊賞,更有些佩服:
“果然……
父皇在時,便常與朕道,大方師通達人間百情,已至化境。
今日一語,當真是名不虛傳。”
他一番感歎後,正色道:
“不錯,朕的确是這樣打算。
但大方師乃化外之人,朕也不打算強求。隻是……”
他目光之中,似有所意。
“隻是當年,究竟是老道兒留下這些箴言。
若是今日老道兒不能答應主上,豈非自證是個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
一朝方師之名,皆盡毀也。
主上想的,是這些罷?”
袁天罡這些話兒的時候,卻完全沒有半兒怨恨責怪之意——
這倒叫意有所挾的李治,覺得有些不自在起來。
可到底眼下的李治,已非當年面皮兒薄秀的稚奴,微一正色,他便道:
“朕也非願如此逼迫大方師。
實在事關大唐安危……”
袁天罡淡淡一笑,頭道:
“其實今日來之前,老道兒便自起一課,于今日之事,也多少有了些領悟。
——主上便是不,這等要事,自然老道兒也是知曉利害,更知道該如何行事。
隻是……
主上啊,若您當真爲武娘子着想,這天命之女的預言,還是越晚做,越好。”
他眼見李治皺眉,也不待李治開口責問,便搶了一句話道:
“主上安心,卻非老道兒不願做這預言……
其實老道兒一生,預言無數,也深知這等預言的重要性。
何況老道兒平生隻是恨謊騙人,可這武娘子是爲天命真女,絕非謊言。
這一,想必自先帝在時,便與武娘子相識的主上最是清楚。”
李治聽他意思,似别有所憂,便正色道:
“若大方師果有他意,還當直言。”
袁天罡頭,看了看李治左右,隻有德安一人後,這才正色道:
“主上有所不知,今日老道兒入宮,一來是應着主上之召,二來,卻也是爲了向主上禀明一事而來。”
李治皺眉道:
“莫非天象有變?”
“白虎微動,欲移紫微——”
袁天罡神色嚴肅:
“隻怕三年之内,大唐必起内亂。
且白虎星君當是爲主上視爲左膀右臂之人。”
李治神色一凜——
他倒不是因爲這等聽得起來,極爲悚人的預言而驚,他驚的是……
袁天罡竟然果有這等奇能,将這本來也隻有數人知曉的機密,一一中!
半晌,他面色陰晴不定,好一會兒才低道:
“那以大方師之見……
當如何避去此難?”
袁天罡聞言,也是無奈搖頭:
“主上,此事上應天災,下因**,要避,隻怕是避不開的。”
李治皺眉,多少有些明白:
“既然大方師這樣的話兒……
那想必也有了些因應之策?”
袁天罡搖頭,半晌不語,良久才歎息道:
“主上乃天上紫微星君正身,又得氐宿星君附體。
若論起來,自是仁慈愛惠。
可是……
這仁慈愛惠,也分大與。”
李治眯了眯眼:
“此話怎?”
袁天罡不語,良久才輕輕道:
“主上,老道兒今日前來宮中的路上,遇到了這麽一件事,久思不知其解。
老道兒素得先帝口谕,道主上自幼便是極慧過人……
是故此番,卻鬥膽敢請主上替老道兒思慮一番,此事到底到底應當如何處置。”
李治頭,叫他直言無妨。
袁天罡便道:
“是這樣,來時老道兒覺得無聊,便掀了窗簾向外一望,卻發現在橋端跪着一名頭插茅草的女子,那女子哭得甚是悲傷,直道其夫因久病纏身,不得良醫,眼見便要死去……
是故這女子甘願自販其身,以救其夫。
可奇怪的是,這等大義之女,卻全無半個人肯停留下來,多看她一眼。
甚至有幾個老人家,還上前指着她,叫她速離此地,莫再生事……”
袁天罡看着皺眉的李治道:
“老道兒素知我大唐民風淳樸,可眼前這等景象,卻是叫老道兒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便呼喚牛僮兒停下車來上前一問。”
“結果如何?”
李治有些在意——
畢竟他還是天性仁慈,不願意也不能看到聽到這等事狀。
袁天罡淡淡一笑道:
“不多時,僮兒便将幾個老人帶到車前來。
據那幾位老人家,他們本也無意爲難此女,且也因皆爲鄉親故,知她素性善良。
隻是聞得她要救她那夫君,便不由動了怒氣。”
李治一怔,口中卻道:
“這是爲何?”
袁天罡正色道:
“老道兒起先也是不解其意,于是便一再追問。
結果這才知曉,那女子之夫,卻是個極惡之徒。
平日裏橫行鄉裏之事未曾少做,也常使得四鄰不甯,五居皆怨。
不過幸得他這妻子爲人柔和仁愛,總是與諸鄰交好,努力彌補,這樣一來,大家倒也多少能息下怨憎之心。
可這惡徒見狀,卻更加恨他妻子,且還每日裏最愛飲酒,又喜歡借酒生事,欺侮這妻子。
這倒也還罷了。
那無能之惡徒,前些日子還因着賭彩失利,輸得急了,竟欲将自家娘子賣入青樓之中,以得幾兩銀子,幾段帛利,還上賭債。
鄉親父老們有看不過去眼的,上前紛紛拉勸,誰知竟被這惡徒一一打罵而走。
正以爲老天也不幫這良女之時,卻想不到一道天雷劈下,正正打在這惡徒之身上。
是以他才一病不起,不能爲惡。
可那妻子卻一味柔善,憂心這惡狼夫君……
是以,鄉親們才狠得下心來,不與她相救之援。
主上,老道兒也有些不忍看那一條性命就此離去。
可也不願再得聞這女子受此大難……
以您之見,老道兒卻該如何?”
李治聞言,卻是沉默半晌。
良久,他才頭,輕輕歎道:
“大方師果然非凡人也!
朕實在不能妄及。”
袁天罡見狀,卻也明了他心思,不由有些微慨道:
“其實,老道兒這個故事,講的不明白,卻是教主上這樣天下第一明白的人,聽得明白了。”
李治苦苦一笑,不曾否認:
“是啊……
朕早就明白了。
隻是,明白了,與做到了……
卻是完全兩回事。”
袁天罡也不忍再進一步逼迫于他,隻是搖頭道:
“主上乃爲天下之君,便是天下之父。
相較起來,雖則兄弟手足之情,甚爲血濃……
可這一失百萬子民之痛……
隻怕卻非這血濃親情,可以輕易化解的啊……”
……
已入夜。
太極宮。
立政殿中。
李治端坐正殿之上,文德皇後靈旁之位,怔怔地看着殿門。
不多時,德安匆匆奔入,打了一揖後,輕聲回道:
“主上,已然送大方師離宮了。”
李治緩緩頭,半晌不語。
德安忍不住道:
“主上可是爲了今日大方師之語心生憂煩?
主上……不是向來不信這個的麽?”
李治苦苦一笑:
“朕本來也不信的……
如今天下,但凡知道些朝政的,沒有一個不會看得出高陽與韓荊二位王叔動的什麽心思……
可是……”
李治長出口氣,看着德安:
“可是知道三哥與他們之間,暧昧不明的,包括一向懷疑三哥的舅舅與李績在内,也不過寥寥數十人。
在這數十人中,知道高陽與韓荊二王曾經當着三哥的面兒提及,三年之内必要動手,奉他爲主的……”
李治轉頭,看着震驚無比的德安:
“天下間,隻有五人……
不,眼下是六人了。”
德安震驚,隻是一味看着李治。
李治頭,默默道:
“李績之能,絕非隻沙場征敵那般簡單……
便是咱們也輕易打不得入的吳王府中,他卻安排了兩三枚棋子在内。
且還在朕知曉此事之後,因着慮及自己手下所派之暗衛,并非長于此道。
爲求保全,更爲朕着想,他也是全力協助朕安排了三名精幹影衛入吳王府刺探消息。
果然……
這三名精幹影衛一入吳王府,便有一名影衛在某場秘宴之時,親耳聽到了這樣的話。
而天下知道此事的,除去這名影衛,便隻有安排他入吳王府中的李績與朕,王德……
眼下,又多了一個你。”
德安半晌不能言語,良久才突道:
“可還有一人……”
“自然是媚娘。”
德安半晌不言,終究還是李治長歎一聲道:
“此事機要,便是朕與媚娘,也非敢妄議,是以連你們兄弟二人,朕也是特特囑了媚娘,不教你們知曉。
所以,想必這袁天罡,若非能有那般本事,瞞得過朕、李績、三哥、高陽、韓荊二王、舅舅……甚至還有一直監視着三哥的四哥……
這麽多的人,安排進人入吳王府或者是朕、李績的身邊……
那麽,便隻有一個解釋,他的,都是真的。
這世上,當真有天命存在。
而三哥……”
李治痛苦道:
“……也果真是朕不得不除之人!”
言及此,李治終究還是難忍心痛,緊緊地捂住了臉,輕輕喚了一聲:
“……媚娘……
果然……
果然還是叫你中了……”
德安啞然,一時之間,也不知當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