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
唐高宗李治當朝乃言,宮侍武氏,溫厚可親,兼得龍嗣,可進爲妃。
諸臣聞之,雖在情理之中,卻出意料之外。
于是,以長孫無忌等諸位老臣爲首的朝臣們,便大加抗表,以爲此事不可。
長孫氏更言道:
“今上已有四妃,何來再得封妃?
祖制如此,雖則武氏有孕于身,然終究不得越矩。”
李治聞言不悅。
此時,五品下員中,中書舍人李義府挺而出身,言道:
“太尉大人此言極是,是故不當廢立現有妃位。
然武氏究竟有孕龍嗣,便不思其母,也當顧其子。
故臣鬥膽請主上新朝新制,再立一妃。”
李治聞言大悅,諸老臣卻以爲萬萬不可。
一時之間,朝上争論不止。
……
同一時刻。
萬春殿内。
聞得憐奴火速前來報明的朝中新事,王善柔立時冷笑一聲,将手中茶碗放下道:
“果然……
這孩子還沒出世呢,她便耐不得住了。”
憐奴也是輕蔑一笑道:
“可不是?
到底是拿錢買來的國公家的女兒……
果然還是與她那下九流的父親一個樣兒,圖名貪利,近功虛華。”
王善柔沉默一會兒,才道:
“那陛下眼下是何意思?”
“及此事,娘娘倒是得早做些準備。
那李義府本是個下流人,此番之舉,多半也是得了陛下的授意,否則以他區區一介尚未及五品上的員(是時李義府的安排雖然是中書舍人但還不到五品,請大家注意啊),怎麽敢就張口請求陛下于四妃之上,再設一新夫人位?!
多半是陛下的意思。”
王皇後聞得此言,立時動容道:
“你李義府提議要于四夫人之上另設一妃位?!”
“可不是?
他倒是想得周全,連夫人位的名号都想到了,叫什麽……
叫什麽宸妃……”
憐奴一句話兒完,便見王皇後勃然大怒,伸手摔了手中茶碗,大罵道:
“豎子賤婢,竟敢欺本宮至此?!”
憐奴大驚失色,立時上前勸慰,王皇後卻不依不休,依舊是怒罵了半晌,才咬牙含淚道:
“好一個宸妃……
宸者,北鬥也,龍之栖淵,帝之正寝……
是有宸極之……
乃爲帝之表也……
難不成她想要一帝雙後麽?!”
憐奴雖則自幼跟着王皇後,可到底書還是讀得不多,是故于這等嚼字咬文之上,多有不識。
眼下雖然見王皇後如此動怒,知道此封非同可,可也忍不住勸道:
“娘娘息心,也許隻是那武媚娘自己癡心妄想……”
“是麽?
果真隻是她自己一個癡心妄想麽?
若果如此……
爲何不用其他字爲封号,卻偏偏選了個宸字?!
你可知這宸一字,隻有帝王可用啊!
本宮身爲中宮皇後,一國之母,豈能容下這等拿着帝字當封号的妃子在宮中?!
若本宮不能容,是不是陛下便是要一帝雙後?!
一龍兩鳳?!”
王善柔越想,越覺得委屈傷心,一時間竟痛哭起來。
……
同一時刻。
千秋殿中。
蕭淑妃聞得今日朝中之事,竟是鐵青着臉色,拍着手哈哈大笑起來。
藥兒卻是知道些輕重的,也更知這宸字非同一般,于是一時間倒也不敢接話兒。
倒是蕭淑妃自己,笑了一會兒之後,才幸災樂禍又有些憤慨道:
“好……
果然是武媚娘,這等事也做得出來……
本宮倒要看一看,她這一帝雙後的打算,到底能不能如得意!”
“砰”地一聲,她用力向下一拍幾案,手臂上的玉钏,竟應聲而碎。
另外一邊。
立政殿中。
媚娘輕輕撫着已然微微隆起的腹,心滿意足地在殿内來回走動,以求方才進下的些食,能夠消化些。
旁邊瑞安亦步亦趨地跟着她,低聲道:
“眼下太極殿上算是翻了天啦!
幾十位大人都在争相向主上進言,無論如何,這宸妃是封不得的……
姐姐,如此設計,當真無事麽?”
媚娘淡淡一笑:
“要的正是這般局面,又有何不可?”
她眼角一挑,淡淡道:
“到底,究竟此事還是要兵行險招的……
既然如此,那便索性鬧得大些,教更多的人知曉,我也好,甚至是治郎也罷,終究還是敗在了大唐權臣們的堅持下……
如此一來,總是有些人會想到,這樣的局面,其實對大唐的将來,并非好事的。”
瑞安目光一亮,立時悟道:
“姐姐是要借此機會,教天下人知曉,當朝權臣爲重之勢?”
媚娘淡然一笑:
“若不如此,怎麽能夠成就大事呢?”
瑞安含笑頭。
主仆二人又了一會兒話,便聞得殿外傳報,道李治駕到。
一時間,諸人皆是意外,連媚娘也有些詫異。
不過到底她也是沉得住氣的,不動聲色地向前一步,看着表情沉陰的李治道:
“治郎這是怎麽了?”
李治看看左右,德安瑞安會意,立時着諸侍退下。
眼瞅着殿中隻剩夫妻二人,李治這才拉了媚娘的手,緩緩步到一旁側殿中,專爲媚娘安置的軟榻胡床上對面坐下,低聲道:
“想必你也猜到我的心思了……
這些日子,隻怕要教你受屈。”
媚娘聞得李治如此做言,便知李績依言而應,未曾将自己與之密謀計事告與李治,心下歡喜,也淡道:
“媚娘在這立政殿裏,吃着最好的,用着最好的,身邊兒又都是極可靠極得力的人……
又有什麽受屈的?”
李治咬牙,半晌才輕輕道:
“可……
可有件事……
卻不知……”
媚娘見李治如此做色爲難,心下一凜,立時想到一件之前曾于定下此計時,閃過自己腦海中的事來。
半晌,她才長歎口氣道:
“治郎……
可是那些大臣們,提及媚娘母姐之事了?
又或者……
又或者反對此事的人,特特地慫了媚娘兄長們來勸谏?”
李治默然,良久才道:
“爲了避開他們,我還特特地安排着叫李義府與一諸寒門士子搶着上前進言……”
媚娘沉默:
的确,當時定下此計時,她唯一擔憂的,或者應該是唯一感到有些憂慮的,便是自己在朝爲官的兄長們。
——因爲若是連他們也被長孫無忌等人帶動,一道反對的話……
那麽很有可能自己借封妃之名,得封嫔之實的計策,或會流于不成。
想一想,一個女子,若連自己的母族都反對她封妃,那隻能明此女并非良善之輩。
可是……
她還是賭了這一把。
她賭的并非是自己與家人的情感——
那樣的東西,早在多年前,她便已然知道,不會有任何助用。
她賭的,卻是兄長母姐們的虛榮之心,渴求名利之心。
畢竟論起來,若她一旦封妃,對他們才是最好的結果。
可眼下看來……
她苦笑一聲:
原來自己的兄長們不止是對自己無半分兄妹之情,血緣之誼……
他們根本便是輕視着自己,或者是無視着自己的——
換句話,他們根本不信自己能封妃的,也不信她有朝一日,會成爲他們最大的依靠的……
即使在外人看來,她的腹中已然有了龍嗣,即使連李義府這樣的人都知道,眼下受盡李治寵愛的她,才是最有機會在不久的将來,稱主大唐後廷的人……
原來自己的家人,當真是短視到了這一步。
長歎一聲,她搖着頭道:
“想不到啊……
原來我在兄長們的眼中,竟然是這等情狀……
罷了,原本也不能指望他們能信得過我的。”
李治恨聲道:
“可如此一來,隻怕此計要成,便是要多難了。
當真是……”
媚娘轉過臉來,淡淡一笑道:
“無妨啊……
不過是時日要長些罷了,再費些神罷了。
有治郎在,媚娘相信必然無妨的。”
李治歎息頭道:
“無謂,本來他們也不過是朝中末員,此番來應和舅舅,卻不信自己家親,隻能明他們當真是半兒遠視也不得有。
這樣一來,起來反而會對咱們行事方便得多——
隻要……”
李治猶豫地看了眼媚娘。
媚娘沉默,半晌才輕輕道:
“治郎的意思是……
媚娘的母姐麽?”
李治心知對媚娘而言,在并州時自己看到的一幕,是她永生之痛,是以也從來不敢更不能在媚娘面前提起舊事。
可如今……
不提,怕是不成了。
他長歎口氣,輕輕道:
“左右你眼下也是不方便的,到底,你還有着身子……
不妨便叫文娘去處置罷!
我看文娘是極聰慧的,且又自跟着徐姐姐在大府中長大,這些事……
她也知道如何處理。”
媚娘沉默,好一會兒才凄然道:
“是啊……
不叫文娘去……
我也當真不知該尋誰去呢……”
二人又是沉默。
……
是夜。
長孫府中。
書房内。
長孫無忌少見地顯得焦燥,在房間中走來走去,似在等着什麽人,又似誰也不在等。
不過很快地,便見一道身影,閃入了房内。
“如何?”
長孫無忌不待一身黑色夜行衣的阿羅站定,便急上前一步問道。
阿羅輕道:
“回主人,眼下還未得結果。
不過……
以阿莫之見,隻怕主人之前所料,雖未必中,卻也去之不遠。”
長孫無忌聞言,先是原地怔怔地站了半晌,接着才長歎口氣,頭道:
“果然如此?”
“正是如此。”
阿莫輕道。
長孫無忌沉默,好半晌才頭,似乎頗爲糾結道:
“……不,還不能定論……
到底你還未曾查得仔細……
還是要繼續查下去,定了實,才能做下定論……”
他咬了咬牙:
“在這之前,你還是好好兒地盯着太極殿……還有立政殿!
若可以,最好能送個人,進立政殿去!
便是不得近身也好,能在立政殿裏做個下手也是好的!”
阿羅聞言,立時面現難色道:
“隻怕是不成啊……
主人也知道,别的地方都好,便是皇後處,也有咱們三五個耳目可爲下手,可隻有這立政殿……
隻有立政殿看似無遮無攔,實則卻是難入至極……”
長孫無忌聞言,沉默良久才道:
“那個阿莫……眼下卻在何處?”
“還在原地未動,隻待主人定用。”
了頭,長孫無忌想了一想,卻咬了一咬牙道:
“你去想個法子,叫那立政殿中……便是那個名喚六兒的,受些苦罷!
然後……
然後再叫阿莫設法與他親近,明白老夫的意思麽?”
阿羅一怔,立時頭道:
“阿羅明白!”
言畢,他便一閃身,消失在書房之中。
隻留長孫無忌一人立在房中,負手仰面,看着頭天窗外,明亮如銀的月色,目光複雜道:
“主上……主上啊……
老夫當真是希望……
希望此番,老夫沒有猜錯您的心思……
您可知老夫有多希望您能如老夫所願麽?
若果如此……
若果如此……
先帝啊……先帝啊!
您……您當真是選對了人啊!
果然還是您選對了人啊!!!”
他眼角邊的皺紋中,滲出一滴滴歡喜至極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