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春殿中。
憐奴跪在當地,面色灰敗地看着表情平淡的王皇後。
她沒有易去身上的鳳冠朱袍,隻是坐在正位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啜着茶水。
一側胡土見狀,忍不住開口道:
“娘娘……
還是易了朝服罷?
這鳳冠……
也是怪沉的……”
王皇後眼皮也不擡一下,隻是動了動描繪精緻的唇道:
“本宮既然身爲正宮,自然也就早習慣了這等需承之重……
隻是……”
她緩緩擡起瞍,看了看窗外:
“你得也有些道理……
本宮是該習慣着沒有這等重量加身的日子了……”
“娘娘!
娘娘!
憐奴該死!
憐奴辦事不力……”
憐奴聞得這等言語,心知王善柔已然動怒,頭上鬥大的汗珠便一顆顆兒地蹦了出來,驚恐萬狀地向着她叩首不止,直叩得腦門出血也似——
自然,她知道王皇後不會當真怪罪自己,可是那種辦事不力的痛苦,卻教自幼便以精明能幹自诩的憐奴,無法承受。
王皇後擡頭眼眸,淡淡看了她一眼:
“起來。”
“娘娘……”
憐奴不敢擡頭。
“你若還認本宮是你的娘娘,那便給本宮起來。
本宮身邊,沒有這等犯了錯,便隻會叩首請罪的人。
本宮也不想再用這樣的人。”
憐奴聞言,心知王皇後還是待她好的,不由心中一暖,立時起身,感激地看着王皇後。
看了眼她頭的血漬,王皇後轉眼去看胡土:
“愣着做什麽?還不快召太醫!”
胡土這才頭,急匆匆奔了出去。
趁着這個機會,王皇後放下茶杯起身,走到憐奴身邊時,輕輕地抛下了一句話。
而這句話,卻叫憐奴睜大了眼,半晌不得動彈。
永徽元年二月初七。
午後。
太極宮。
掖庭中,一處久已不用的浣衣池。
當已然是泡得全身發白發脹的胡土,被因着此處僻靜,而與相好的太監約了在此處相會的一個宮婦發現時,他的烏帽已然丢失,一雙制作精良的軟底靴子,也是隻剩下一隻被這廢棄已久的浣衣池中自然生成的魚兒而咬得破爛不堪了。
……
消息很快便傳遍了整個太極宮。
宮中皇後身側長侍之死,自然是引得左右無數猜測。
同樣,每個人,也都有着不同的想法。
但在這些人的想法之中,無疑地,媚娘的思慮,還是最接近真相。
……
立政殿中。
午後。
日漸暖和起來的**之中。
安坐在藤花架下的軟榻之上,媚娘一邊兒微微有些困意地打着哈欠,一邊兒聽着一側正削了果子的瑞安在聽到自己的話之後,發出的驚呼聲:
“什麽?
下手的是皇後?
爲什麽?”
媚娘搖頭,努力教自己清醒些,然後才慢慢道:
“皇後不是傻的……
這些日子以來,她殿中密議諸事不順不成如此之多……
又怎麽不會想到,自家殿中或許混進了耳目呢!
隻是……”
媚娘打完了一個哈欠,從仍然一臉震驚的瑞安手中接過削好的果子,一邊咬下一口,一邊正色道:
“隻是如此一來,咱們便不得不設些法子,教王皇後把放在胡土身上的目光,往旁的地方移一移了……”
文娘會意,細聲柔氣道:
“姐姐的意思是……
要替主上尋一個可爲代用的影身?”
“不隻如此。”
媚娘思慮良久,這才輕輕道:
“不隻是代用之影身,好叫皇後不懷疑到治郎身上……
還要叫皇後堅信,此事與治郎完全無關,所有種種,皆是太尉大人一手造成。”
瑞安諸侍聞言,皆是怔忡。
良久,瑞安才讷讷道:
“姐姐……
爲何是元舅公?”
“因爲隻有他……隻有他的立場與處事方式,最近治郎。
别的人,因着各自的立場,與各自的處事手段,多少都在同樣的情況下,會做出些不同與治郎手段的事……
隻有他不同。
而且到底,皇後是氏族一派,能在她身上打了這些主意,還不教她發現的……
無論是在她看來,還是事實上來……
都隻有治郎與長孫太尉。
所以也隻有搬出他來當影身,才會教皇後堅定地相信。”
媚娘又咬了一口果子,被那酸味兒誘得眯了眯眼,吞了兩口口水,這才道:
“而且眼下局勢,若是能借此良機,将皇後的目光從後宮引到前朝,正式與太尉大人相敵的話……
對治郎也好,對咱們立政殿也罷,都是最好的事情了。”
瑞安憂心道:
“姐姐,如此一來,的确是咱們立政殿輕松不少……
可那皇後卻未必肯就此放過咱們立政殿罷?
再者,到底也是元舅公啊……那皇後若是……”
“皇後什麽也做不到。
正因爲對方是長孫太尉,一手把持着朝政的長孫太尉,所以即便是有氏族一派在背後撐腰的皇後,也是什麽都做不到,隻能暗中使些手腳。
至于她會不會放過咱們立政殿……”
媚娘淡淡一笑:
“你且可安心罷……”
她的手,輕輕撫上了自己的肚腹,面上也散發出一種母性的溫柔光輝:
“有這孩子在,便是元舅公隐約猜到皇後之事,是咱們立政殿暗中所爲……
他也會容忍下來的。
因爲在此時與皇後針鋒相對,吃虧的絕對不會是名符其實的大唐第二人的元舅公,長孫太尉。
而且對他而言,按着咱們的安排行事,一來既可保護這孩子無事,二來也可打殺些氏族一派的銳氣,三來,也能讓治郎更加信愛自己……
一舉雙得的事情,他是甘心做的。”
媚娘輕輕地道。
……
是夜。
太極殿。
聽畢了瑞安的報,李治沉默,良久才道:
“媚娘這般的?”
“是。”
李治長出口氣,丢下筆,輕輕撫了撫眉間的皺褶,半天才睜開眼睛道:
“她總是爲朕想得這般到貼……
可她有沒有想過,如此一來,好不容易叫舅舅對她有些改觀所費下的工夫,便一朝盡化爲烏有了?”
瑞安輕輕道:
“姐姐便是想到了,也不會在意的。
對姐姐而言,以前沒有腹中的孩兒時,隻要主上安好便是好。
而現下有了這孩子,那便是主上與那孩子父子安好,便是一切安好。
她自己……
卻将她自己放在了沒甚打緊的地步了。”
李治忽地擡眼,銳利的視線,直盯着瑞安平靜的臉龐,半晌才道:
“可是你不希望媚娘如此。”
瑞安沉默,半晌才頭道:
“主上,瑞安自主上四歲起,便跟着主上……
主上的心思,瑞安卻比什麽都清楚。
姐姐如此,看似是兩全了,可是主上卻未必能夠允許她這般犧牲自己。”
李治淡淡一笑:
“所以你就背着媚娘前來密告于朕?”
瑞安頭。
李治突然一笑:
“那你想過沒有,也許媚娘早知此事?
早知……
你會來密告于朕?”
瑞安頭:
“姐姐機慧,可透主上心思,自然更不必主上對姐姐的心思,也是知之甚深……
所以瑞安從不敢奢望能夠背得過姐姐的心。”
李治訝然:
“那你還來?”
“因爲瑞安更知道,姐姐如此,何嘗不是自己也無萬全之法可想,一心期望着能夠在主上知曉之後,得保萬全之計?
畢竟姐姐比誰都清楚,她自己在主上心中的地位有多重要……
也沒有誰比姐姐自己更清楚,一旦此計果成,主上又會有多傷心……
所以,她把這個決定的機會交與主上,爲的不過是希望能從主上這兒,得一兩全之策。
若果不得,至少也是主上與姐姐,皆無憾悔。
一貫以來,主上與姐姐,皆是如此。”
李治不語,隻是定定地看着瑞安半晌,突然間便是欣然一笑。
倏而,他起身,大步繞過一臉淡淡笑意,侍立一側的德安身邊,徑自走向階下的瑞安。
立在這個自幼兒便侍奉自己身邊,最爲知己的瑞安身邊,李治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幾回,這才拍了拍他肩膀,淡淡笑道:
“果然,朕選你去跟着媚娘……
沒有選錯人。”
瑞安淡道:
“主上過譽。”
“絕非過譽啊……”
李治背負雙手在身後,正色道:
“若非是你守在媚娘身邊,教她在這等爲難之時,因着考慮到你是自幼侍奉朕的原故,而不得不走這一步的話……
隻怕多半這等事态發生時,那個傻丫頭,甯可自己扛下,也不肯走這一步來安排着你尋朕的罷?”
李治無奈地搖頭一笑,唇邊眼角,無盡的溫柔與寵溺,幾可融化冬日冰河的目光,穿過殿門前所立的紗影屏風,似乎要看向更加遙遠的地方。
“所以,幸得有你在她身側,教她不得不在這等時刻,做下這等決定……
朕是要賞你些什麽的。
你想要什麽呢?”
瑞安卻搖頭,正色道:
“主上,瑞安從未曾将自己當成是主上身邊的外人,主上的臣子……
瑞安從來,都隻覺得自己是主上的手,一隻好好兒扶着武姐姐走在這深宮之中的手罷了……
倘若如此,主上還是要賞的話,那便賞武姐姐些什麽罷!
賞了武姐姐,便是賞了瑞安了。”
李治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笑看瑞安:
“是麽?朕還以爲,你會賞了文娘,便是等同賞了你呢!”
立時,瑞安滿面通紅。
李治哈哈一笑,也不多在這話題上打轉,然後正色道:
“媚娘所言,的确是如此……
眼下若要教皇後與氏族一系的目光,從這後宮之中徹底斷除,隻有把一切都推到舅舅身上。
而舅舅因爲媚娘懷着孩兒的緣故,與關隴一系的利益,自然也是樂于擔下這等大責……
隻是,如此一來舅舅必然會對媚娘再生惡感。
所以朕絕對不能便這樣簡單行事,教媚娘之前一番苦心全部白費。”
沉吟良久,李治突然問道:
“對了,那胡土的父母……
可還在鴻雁廬裏麽?”
“回主上,胡土之父年事已高,已于去年離世。
倒是他的母親還在。”
李治淺淺一笑,頭道:
“如此便好……你去安排一下,叫她來太極宮北門(玄武門)處來一場慈母哭子罷!
不過這等好戲,自然還是要多些人熱鬧些……
記得,安排着後宮妃嫔,都去聽一聽罷!
朕記得……蕭淑妃的禁足,也是快止了,是麽?”
“是,還有半個月……”
“那便提前尋個由頭,止了罷!她在殿裏悶了好些日子,想必也是無趣……
便着人也叫她來聽一聽罷!
嗯……德安,這一次,你自然也是要去的。
到底,若非爲了蕭淑妃,朕又怎麽會允許她安排着胡土這麽一個人,入了萬春殿呢?”
李治一番話得含混,可瑞德二兄弟何等精明?立時明白,于是個個歡喜,齊齊應下。
……
永徽二年二月末。
正如李治所料的,一場胡母哭子的好戲,一大晨早便在北門轟轟烈烈地上演了。
而這胡母哭子的對象,也是指使着胡土入萬春殿行事,結果卻被其間接害死的對象,正是當朝天子李治的寵妃淑妃蕭氏,與在暗中支持她與皇後争位的太尉長孫氏。
而直接造成此事的,卻是那皇後王氏。
——雖然隻是哭了幾聲,胡母便被李治派着狄仁傑,着以嚴審的名義,抓起帶去了大理寺中……
可李治期望的效果,卻是完美地達到了。
永徽二年三月初一。
太尉、帝元舅公長孫氏當朝抗表而奏,着請李治務必查清萬春殿皇後内侍胡土死因,以證其清白。
一時間,朝臣嘩然,後廷暗湧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