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春殿内。
自聞得李治特宣了三位大師,于吉日入宮爲媚娘胎占之後,王善柔的臉色,就沒有正常過。
沉郁。
除去沉郁,還是沉郁。
但她沒有任何過多的言語,隻是沉郁。
一側侍立的憐奴眼見着主人這樣,心裏難免也是氣憤,于是轉而出來,揪着胡土的耳朵走到一邊兒側殿下,也不理胡土痛得呲牙咧嘴的樣子,隻是恨恨道:
“那武媚子就這麽張狂着,你也不想個法子替咱們娘娘治她一治!”
胡土邊揉着耳朵在心中把憐奴罵了個上千遍,邊可憐兮兮地做态道:
“姐姐哪裏知道眼下的厲害!
那立政殿此刻上上下下,可是被守得牢牢實實的……
聽人,便是那元舅公的朱衣衛,也是好些都特特地給派入了宮,要守在立政殿外呢!”
憐奴聞言,恨聲往地上啐了一口道:
“好個老狐狸!
到底,他還是想着牆頭草兒兩邊倒呀!
哼!
我就麽!什麽關隴一派,根本便是一群子一朝得勢的人罷了!”
胡土聽着憐奴這般罵,也不勸她收斂,反而更加着意地在一邊兒加油添醋,引着她把關隴一系上上下下罵了個痛快,自己卻隻把這些話兒牢牢地記在心裏,隻待日後轉身向那關隴一系的要員們透個風兒,好借着人家的手,教訓這個成日裏隻知欺負自己的賤婢。
罵了一會兒,憐奴也是罵得沒氣兒了,這才轉身瞪着他道:
“你,眼下可該怎麽辦?
就這麽看着那武媚子得了這等大的勢派,搶了咱們娘娘的位去?”
搶與不搶,與我何幹……橫着豎着,我可都有咱們陛下做靠山……
胡土心裏想着這樣的話兒,嘴裏卻隻道:
“姐姐得是,好歹也得給那武媚子些好看的……
隻是眼下,卻還不知道該如何行事才好呢!”
憐奴想了一想,突然冷笑道:
“陛下不是要請三位大方師入宮,爲她胎占麽?
那便好好兒安排一番,叫那天下人都瞧上一瞧,這武媚子懷的,到底是個什麽玩藝兒!”
胡土看着她的冷笑,不由脊背一涼。
暗處,一道的人影一閃而消逝不見。
……
夜半三更時,立政殿後門口,一道裹着黑色大氅的人影,出現在了門邊兒,左右看了一看,這才敲了敲門。
媚娘被瑞安喚醒時,其實才将将睡着。
這些日子李治幾乎是日日地守在立政殿中,哪兒也不肯去,寸步不離媚娘不提,便是媚娘飲食用物,也是一一親自嘗試之後,方才給予媚娘服食。
雖然周圍的人一再勸着他萬不可如此,可他卻一意而爲之……
無奈之下,瑞安也隻得封鎖左右消息,不教這等大事傳入外人耳中——
畢竟叫一朝天子,親爲一個無品無封的寵侍試毒,此事還是太過越矩了些。
雖則李治也是愛妻心切,可到底這樣的寵愛,隻會教媚娘成爲更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因此,這些日子以來,立政殿都是日日嚴守,禁止外人出入。
而今日,媚娘也終究是難再容得李治這般,一頓嬌喝嗔怪之下,硬生生是将李治趕回了太極殿去。
雖然如此,李治終究也還是在立政殿裏呆到了足足二更過半才離開。
因此媚娘睡着的時候,已然是三更。
聞得許王李孝前來之時,媚娘是大吃了一驚的。
原因無他,在她的印象中,李孝這個孩子,内向而文斂,更是懦弱有勝。
所以他從來不與宮中妃嫔打些什麽交道,甚至還刻意地遠離她們。
就比如他之前曾因媚娘出手而得脫千秋殿之事,他也是甯可冒着惹得媚娘與一衆人等怨恨,從此再不得相助的風險,也不曾來立政殿中,向媚娘過一個謝字。
是以此番,媚娘聞得李孝私夜前來,且是密行而至,難免吃了一驚,立時便叫請入内。
一番見禮之後,李孝第一次,見到了這個自己父親爲之沉迷,甚至還間接造成了自己的出生的女子。
果然……
他有些黯然,更有些傷感:
正如一直養他到大的姆娘所言……
她真的像似了母親……
或者該,是母親像似了她。
再思及母親之死,到底終究還是與她有關——
雖然她無意殺母親,且母親之死其實也是自己自作繭縛……
可到底,他心裏還是有些微瀾的。
是以他不動聲色地了頭之後,便言簡意駭地将自己的來意明:
“武娘娘,孝此番前來,卻是爲之前之事作個了恩而來。
娘娘但可放心,孝不會忘記娘娘恩典。”
媚娘聞言一怔,看着這個早熟得出奇的孩子,心裏難免有些内疚:
“還請許王直言。”
李孝了頭,看了看左右隻有瑞安與文娘二人,這才正色道:
“再過幾日,武娘娘便是胎占大喜了,孝兒本當恭賀大喜……
可是,隻怕這大喜,至時卻要化爲大驚大憂了。”
媚娘明亮的雙眸一動,教正盯着她瞧的李孝隻覺得心頭一緊——
不知爲何,他覺得那些盯上媚娘的人,在這樣的眼神下,似乎都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許王的意思是……
有人想要我不得安甯,是麽?”
李孝想了一想,卻搖頭道:
“隻是教武娘娘不得安甯,卻也無甚大要……
唯有徹底地教天下人信了武娘娘之爲人大不妥,自然所産下的皇弟皇妹也大不妥……
這樣,才算是徹底抹殺了娘娘的存在罷?”
媚娘咬牙,半晌才輕道:
“多謝許王提……
隻是媚娘可不可以問許王殿下一件事?”
李孝淡淡道:
“娘娘請。”
“雖然媚娘也知,此番之事,多半是陳王殿下相求。
且媚娘更知許王殿下在衆人眼裏雖似懦弱,實則卻是最有擔當的一個……
可媚娘實在不懂,既然許王殿下并不喜歡媚娘,卻又爲何要相助媚娘?”
李孝胸口,直覺如大槌擊胸。
半晌,他才低首,叉手輕道:
“孝沒有不喜歡娘娘。
隻是孝不知該當如何,該拿什麽樣的心思,與娘娘相處……”
媚娘立時明白,一時也是對這少年直白的言語,不知如何态度爲好。
半晌,她才輕輕道:
“我……
我或者與你的母親……有這樣的那樣的糾葛,可與許王殿下……
沒有。
甚至,我希望許王殿下能過得安好。”
李孝依舊頭也不擡,隻是輕輕道:
“正是因爲知道如此,孝才答應陳王哥哥,前來将此事告知娘娘的。”
他好半晌,才出另外一句話:
“正是因爲知道娘娘并非是個壞人……
正是因爲知道娘娘是這太極宮中,除了父皇之外,唯一一個真心希望陳王哥哥與孝,甚至是雍王弟弟、杞王弟弟那樣的人兒,也好好兒地活着的人……
所以孝才前來的……
否則……否則孝實在不知該如何來見娘娘。”
媚娘看着他,細細品味了這番言語中的酸甜苦辣,一時間也是諸多思緒,齊齊湧上心頭。
刹那間,她不由得無力地輕輕扶額,半晌怔忡。
見到媚娘這樣子,李孝也不想再繼續留着,便也不待媚娘允着,就自行離開。
瑞安眼見如此,也隻得心地護着他離開,又暗中安排着兩個影衛一路跟着,護送他回殿,不教别人發現行蹤……
然後才回來,心地問着依然怔忡的媚娘道:
“姐姐怎麽這般傷感?
不過這許王殿下也是奇怪……
既然不願意來,那便不來麽……
又何必如此勉強,還這些話兒叫姐姐難受?
莫不是他還在恨着姐姐與他母親之間的事?”
媚娘搖頭,半晌不語。
好一會兒,她才慢慢道:
“不……
他沒有恨我……
而且也知道他母親的所爲才是造成她最後結局的理由……
隻是……”
媚娘長歎一聲道:
“隻是正因如此,他才會不想看見我。
因爲于理而言,當年之事錯的是他的母親,而且動了心思手段殺了他母親的……
也是他的父親。
我呢……
可是一個完全的被害之人。”
她長歎一聲,看着窗外道:
“可是,可是瑞安哪……
你想過沒有,于情,鄭氏究竟是他的母親。
而且若深究起來,鄭氏最後的悲慘命運,起因也不過是因爲有幾分似我,而被治郎當做替身選中,入了東宮……
他又怎麽不能不怨我呢?”
苦笑一聲,媚娘看着瑞安:
“所以,正如他所言,他不知如何來面對我……
因爲面對我時,他會想到的事情,隻有三件:
第一件,便是他母親之死,是因爲我而起——
因爲我,他的母親變成了一個受人唾罵的罪人。
也因爲我,他才會有如此悲慘的命運。
第二件,便是他的母親,是因爲我才會被他的父親所殺……
因爲我,他的父親,成了他的弑母仇人。
第三件……也是最要緊的一件,便是他自身的存在,在他看來,也是可笑可歎地……
偏偏同樣是因爲我……
若是沒有我,也許他的母親,便不會雀屏中選,得入春宮。
那他也自然不會存在……
所以……
治郎的确是沒有替他取錯了名字——
他是個真正孝順的好孩子,也是個真正明理的好孩子……
隻是……”
媚娘歎息着,看向窗外:
“隻是正因爲他是個真正的好孩子……
真正情理兼備,又是心直無垢的好孩子……
所以……
所以他才不知該如何與我相處。
因爲于理,他是當替他母親來還一筆虧欠我的所謂人情……
可于情……
他卻當來替他的母親,怨恨于我……”
媚娘頭一次,無助地看着瑞安:
“是不是……
瑞安,是不是我對孝兒這樣的孩子而言……
本便是個天大的錯誤?”
瑞安立時皺眉,上前努力地否定着媚娘的迷茫。
可是這樣的言語,對此刻的媚娘而言,實在是一片空妄之水,難解其心中憂渴罷了。
……
永徽元年二月初二。
太極宮。
受李治之命,着三大方師入宮爲立政殿寵侍,娘子武氏昭腹中之胎,行星、命、術三占之術。
是日,宮中上下,無不切切關注,隻求第一時光中得知占術之果。
未幾,便先得行術占之孫思邈出果:
“此子命貴,果不可言之,天命之道,當爲老祖。”
一時間,宮中嘩然。
又一時過,李淳風亦得星占,亦雲同語,更道:
“老祖之命,弘日之尊,故日入母懷,得貴子也。”
聞之,朝臣亦是喜憂各知。
再一時過,諸人所待之大方師袁天罡,亦出其果:
“聖後引靈(就是文德皇後引靈魂入媚娘胎中),弘日顯像,大尊貴之子,福澤萬民之像也!
是可謂老君當治,李弘應出之天命箴言也!”
此語一出,朝中再無可疑問,一時間喜憂之聲,各自不斷。
而其中又尤以關隴氏族二系爲特。
關隴一系元舅公長孫無忌,與裴行儉等諸臣立于太極殿外,聞得大方師袁天罡出箴言後,便喜極而泣呼,直道天降貴子于朝中。
而氏族一派太原王氏首王仁祐公,立時上表,欲奏請李治,準着另等神方士,以複占袁天罡、李淳風、孫思邈三人之果,力求其公。
然王仁祐言過于荒唐,兼之氏族一派之中,亦有力反之聲,故李治不予理會,直由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