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所言,倒也并非無理。
這些日子以來,皇後所爲,雖則老臣與諸位大人身居臣下之位,不當議論;可多少也看得明白……
其實皇後本也是個賢淑貞德的性兒,隻是這些年來,諸番事宜,難免叫她失了些心衡……
若主上果然隻求武娘子可在宮中立足,可得皇後容護,又不願因此而失了帝王之威,那老臣倒是有一折衷之法。”
李治就等這句話,立時便道:
“舅舅直!”
“主上,既然皇後所憂,無非是武氏娘子一朝得子,寵愛又盛,恐其位受制……
主上又因前番數次,皇後與其母族所爲,頗有不當之處不願事事從其心意……
那何不兩相權衡,以取其中?”
李治挑眉,看着長孫無忌道:
“舅舅不妨直言。”
長孫無忌恭聲稱是,這才道:
“主上,臣以爲,目下朝中之勢,那氏族一系,也是因着皇後與太原王氏一族諸番不當之失,多少受了些打擊……
可這氏族一系到底不止是一個太原王氏一族,其他族中,頗多忠于我大唐,忠于主上之人。
兼之這餘下諸族之中,多有天縱之才,若因一族之失而斷諸族之路,實在太過可惜……
是以主上不妨提拔一些與皇後頗有親緣,卻非太原王氏一族中之才德兼備之人,對内,以安皇後之心,對外,也可使諸族知曉,我大唐君主,所觀所計,僅求德才爾……
不知主上以爲如何?”
李治聞言大喜,連連拍膝贊歎,直道無忌思量周全,又想了一想,道:
“那……
便是皇後母舅柳奭了!
此人朕看來,政務倒也頗爲通達,更兼之才德兼具,可堪大用。
舅舅以爲如何?”
對長孫無忌而言,這正是他要的,也是他希望的結果——
畢竟有裴行儉在,如果一定要選擇一個氏族一系的人在這樣的環境下升位的話……
相對其他與關隴一派可完全無葛的氏族官員,與裴行儉交好,自身立場也一直暧昧不明的柳奭是最佳人選。
而且柳奭的才德,足堪大任,但更重要的是……
長孫無忌心裏默默計算一番,才再次确定頭:
更重要的是,雖然才德兼備,但柳奭卻與他那親生姐妹,皇後生母柳夫人一般,于宮政之事上,全無半長遠之見……
已然是将整個後宮,包括那些氏族一系的妃嫔們也得罪不輕的柳奭便是登上高位,将來要控制起來,也是容易得多。
永徽二年正月十一。
高宗李治,因某事故,着升黃門侍郎宇文節、中書侍郎柳奭并爲同中書門下三品。
朝野聞之,盡皆罕也。
……
消息很快,就傳到了萬春殿的偏殿中,正在祝禱祈巫的王皇後耳中。
聞得舅舅得進官位,王善柔這些日子以來忐忑不安的心,總算是稍稍歸了一歸位。
放下手中祈物(就是在行巫蠱之術時,一種以紅線纏着樹枝的祈禱工具——後來這種工具與中國的巫蠱之術,道家陰陽等學一起傳到日本,直接脫形,成了今天的日本陰陽流,并且對其本土所産生的神道也有巨大影響……所以大家在相關的日系電視或者電影動漫等關于陰陽道神道裏看到的那種舉行儀式裏的做派時,可以看到很多跟中國古代道家或者巫蠱之術、佛教等等相關的派系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東西,就算這個祈物也是一樣),王皇後看着身邊兒的憐奴:
“可知爲何陛下突然晉舅舅之位?”
憐奴含笑道:
“娘娘這話兒問得……
舅老爺才德兼備,又是忠于大唐忠于陛下……
眼下既然相位有缺,不晉舅老爺,又要晉哪個?”
王皇後不語,長久以來與李治夫妻之間的關系緊張與猜疑,已然教她産生了一種本能的不安——
這樣的事态,落在自己頭上……
到底是吉是兇?
憐奴見她如此,不由出聲相勸道:
“娘娘也不必太過擔憂了……
這是好事呀!
娘娘您想,前些日子元正日時,那麽大吉大利的日子,諸皇子中陛下誰個都沒賞,獨獨隻賞了咱們陳王殿下那麽好的一匹子墨狐裘料子……
足可見陛下心裏是多麽看重咱們陳王殿下了。
再者,如今又是升了咱們舅老爺的座(北宋以前在皇宮之中,升官不叫升官,叫升座,因爲自北宋起大臣上朝才不能坐的。之前都是有座位的。而座位越近于皇帝的龍座,也就明這個官員的權位越高越大),足見陛下還是心懷寬恩,念着娘娘的好的啊!”
王皇後不語,半晌才苦苦一笑搖頭,茫然地由着胡土将自己扶起身,看着那案上的巫像道:
“本宮也不知道是該如何反應了……
這麽些年了……
本宮真的不知道,該信,還是不該信了……
罷,正如你所言,升座總是好事,得了獨賞,也是好事。
隻是你們切切要提醒着他們,務要謹慎處事,萬不可借此張揚得勢。
否則……
隻會替自己埋下**煩。”
二人口中稱是。
又沉默一會兒,王皇後便再道:
“還有一事……
憐奴,近些日子來,你還是将那些縱橫之事,姑且先放上一放罷!
至少咱們也得擺出些态度,不要再叫旁人以爲,咱們萬春殿與立政殿有什麽間隙才好——
記得,便是你迫不得已要做些什麽時,也要極力避免叫立政殿,或者是陛下把目光轉到咱們身上來,明白麽?”
憐奴一怔,卻立時明白道:
“娘娘的意思……
此番陛下,卻是意存懷柔?”
王皇後沉默半晌,才輕輕道:
“不管是或不是……謹慎些的好。
畢竟此番提的不是姓王的父親,卻是姓柳的舅舅。”
憐奴迷惑道:
“娘娘的意思,憐奴不明白……”
“不升父親卻升舅舅,一則因爲舅舅确是才德具備之人,二則,也實在是因爲舅舅雖與本宮有血緣之戚,卻非至正之親……
一旦本宮有些什麽不是,舅舅若爲無奈,劃清相屆……也是不奇怪的事。
所以陛下升了舅舅,多半是知道了些什麽,或者是想到了些什麽……這才要本宮做出個态度來……
罷了,本宮眼下被禁足,便由你去代本宮賜下一碗幹淨的酥饹給立政殿,便是本宮所賜的東西。
再備上兩匹上好的錦緞與幾樣用不着的金玉之物,送到立政殿前,由着他們那些侍臣們接了便是——
一來到底本宮身爲中宮,所賞之物,便是她不親自出迎,至少也當是侍臣們出受。
二來……這等賞物,也算明本宮的态度了。”
憐奴知曉皇後所意,便立時下去安排。
……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一身宮裝未替,卻隻看着瑞安帶着幾個監們驗過被禁足中的皇後着憐奴賞下,自己親自出了立政殿門接下的酥饹等物,然後才道:
“端過來罷!”
瑞安一驚,文娘一個閃身上前道:
“姐姐,這雖驗過無毒,可到底是……到底是那兒賞下的東西啊!
再者,姐姐這些日子因着害喜,這類腥氣東西一向不近身的……”
“她不會教自己的皇後英名有失,所以斷然不容許自己送來的東西,出半差錯。”
媚娘平靜地道:
“我喝了它,便能保這孩子好好兒活到出世……
那便是再不受得,我也要喝。”
眼見媚娘如此堅決,諸侍也隻得奉了上前。不過瑞安與文娘還是不敢片刻離開,直愣愣地盯着媚娘一飲而盡,又盯了半日,眼見無甚反應,隻是媚娘一臉些微不适之狀,這才松口氣,忙忙地奉了甘酒上前叫她喝上兩口,驅一驅那酥饹的膻腥氣。
饒是如此,她也是灌了好半壺的甘酒(這裏鄭重明一下,唐初的甘酒,指的是一種類似今天米酒一樣的,酒精度極低,低到算起來隻有今天一兩度酒精量的糧釀,對孕婦是很有好處的,而且這裏的壺是那種不過十幾二十幾厘米高的壺,最多能裝二兩酒,可不是媚娘亂喝東西啊)下肚,這才強壓下那股子腥氣。
眼見她如此難受,便是瑞安與文娘也多有不滿,可媚娘卻隻是一派淡然之色。
好一會兒,媚娘才平了平呼吸,轉身向一臉厭棄地捧着那些皇後所賜的衣料的六兒道:
“你去抱了這些料子,好好兒尋了内司師傅,制成衣裙。”
六兒立時道:
“姐姐!這些衣料也好,金飾也罷,雖然都是些好東西,可一看便是些适宜那年長輩高之女子所穿之物……
皇後賜下這等物事,不是存着心給姐姐難堪的麽?
姐姐何故受下這等氣來?”
媚娘卻淡淡一笑道:
“她是皇後,賜下這些東西,便是我的福氣。
那我自然是要收,也要好好用着的。
何況,她賜下這些東西,未必便是叫我現時便穿呀!
到底我眼下孕中,有些東西不得不避諱,想必她也知曉。
隻要教她知曉,我好好兒地收了她的衣料,也心懷感激地制成了衣衫備着穿……
便是我該做的,做到了。
何況内司裏那麽多雙眼睛,那麽多的能工巧匠,未必沒有一兩個能巧手奪天,陳布制新衣的呢!”
瑞安也立時醒悟,笑道:
“可不是可不是?
這樣也好,好歹姐姐送了衣料去,也是光明正大皇後賜下的東西,同樣也教宮裏人們都瞧瞧,這好歹也是一國之母,知道妃嫔有孕了,隻爲了節省,竟便賜下這等不吉利的東西……
也教她好好兒地被人家認識一番。”
媚娘本無此意,故聞得瑞安之言便皺眉欲語,可想了一想,卻也坦然頭:
“如此也好,去罷。”
于是,六兒這才捧了衣料去内司。
……
七八日後,王皇後賜物一事,便傳遍内裏,更着聞于朝野。
朝中頗有諸臣,于此事議論不止。
……
永徽二年二月初一。
夜。
太極殿。
李治端坐殿上,正聽着德安的回報。
“皇後那日賜下東西時,武姐姐便是身子不适,可憐奴又是一味地趾高氣昂,口裏着姐姐有孕可不必出來相迎,然而言語之中字字相諷,逼着姐姐也是不得不強撐着病體出殿以迎。
賜下東西時,那賤婢又是着意兒地爲難,竟眼瞅着武姐姐跪伏于地上時,自己着意兒地隻将那賜下的幾樣老舊東西翻翻覆覆地來去,直了一盞茶水的時光才肯離去。
且這還不算,那賤婢竟着了人,特特地在立政殿前留了話兒,是因着皇後喜愛武姐姐,所賜的酥饹用碗,卻是皇後平日裏用的東西,什麽姐姐有孕在身,也好借借一國之母的福氣……
姐姐本在孕中害喜,孫老神仙千叮咛萬囑咐,這等腥膻之物也是近不得身,竟也是爲了能得容于皇後之下,強忍着咽了。”
聞得媚娘受了這等委屈,當真是直叫李治心痛如絞,恨不得立時便要拿了那憐奴來打殺才解氣,可到底也知媚娘一番心思,隻爲保全腹中孩兒,能得容于皇後之下,于是也隻咬牙道:
“還有呢?”
德安明白,立時也道:
“别的倒也罷了,還有那賜下的金器布料,一看便知是依着規制,當賜于……賜于……”
德安看了李治鐵青的臉色一眼,這才歎道:
“當賜于年長輩高之女子所使用……”
“砰”地一聲,李治面前的茶碗,被他揮袖甩在地上,跌了個粉碎。
德安驚了一跳,又因着事關機要,左右侍包括清明兄弟在内都被遣開,正欲親自去撿拾,卻被李治叫住道:
“媚娘可收下了?”
“收……收了,而且還立時便請了内司最好的師傅,好好兒叫制成了衣衫……”
德安聲如蚊語,越來越低。
李治隻氣得一陣陣頭青筋直跳,好半晌才壓下火氣道:
“那宮中前朝如何議論此事?”
“宮中倒是立時分了兩派,一派便是覺着武姐姐也是素與人順和的,便以崔貴妃等人爲首,且多方示好,另外一派,便是以盧賢妃等人爲首的少數二三位妃嫔,總覺得武姐姐素懷不軌的,不過到底勢低力弱,也不能成什麽氣。
倒是皇後與淑妃,卻無甚态度。”
李治冷笑:
“她們引的事,若她們再立個态度,朕還當真要行一行國法了!
前朝如何?”
“前朝之中,元舅公等人倒還是一味閉口不言,不過元舅公身邊的裴行儉裴大人向來直言的,此番卻也替姐姐抱了兩聲曲,了姐姐兩句好話……最奇怪的是,元舅公當時便立在身側,竟然也沒有阻止,直教默許了。
是故朝中那些本就不滿太原王氏一族向來勢盛的關隴、氏族等官員們,也是個個議論,皇後如此心胸狹隘,又是這般待下不恤,想不到武姐姐竟能坦然受之,實在是高下立見等雲雲……
一時間太原王氏一族上下也是鬧了個沒臉。王仁祐爲此還特特于前日進宮,好與皇後一番教論呢!”
李治聞言,沉默良久才長出口氣道:
“到底她這般委屈沒有白費,否則朕非得要……”
他停了口,半晌才道:
“罷了,過了便過了,媚娘都忍了,朕又有什麽忍不得的……
隻是一樁,到底媚娘眼下懷着的,可是皇子龍孫,德安,明日便是二月初二的大好日子,算起來也是媚娘初次胎占(唐時上層社會的風俗,女子被發現有孕在身的第一個節日裏,要請術士來替胎兒算一算命運與男女。這樣的占蔔可以有一次也可有好幾次,不過一定要在重大節日才可以。而二月初二在唐時是一大節日,所以要頭次胎占。還有武則天幾個孩子都是胎占超過了九次以上,可次次不落,其中以李弘、安定思、太平三子爲最,各自占了十二次、十五次、十一次之多。尤其是安定思,傳武則天懷安定思的時候,李治爲了能夠多替這個孩子進行一次胎占還特别又命令加了一個節日,後文會到)的時候,你便持了朕的手谕,去請了袁天師親自入宮,與李太常孫道長(孫思邈也是道士,并且占蔔方面雖然比起輝耀萬古的袁李二人起來,在今人看來平平,可在唐時也是超一流的)一并爲媚娘胎占罷!”
德安聞言,便也是咋舌皺眉道:
“主上,這……請李太常與孫老神仙便罷了,這連向來隻占國之大事的袁天師也來……會不會……會不會……太過張揚了?
到底,能得袁天師胎占之女子,于今而算,也隻不過僅文德皇後娘娘一人罷了呀?
連身爲先帝皇長孫,主上長子的陳王殿下都沒有啊……”
“朕自有分寸,你隻管去傳便是。”
德安想了一想,倒也理解李治心思,加之想來李治處理一切與媚娘相關之事時皆是萬般審慎,鮮有不足之謀,想必此番如此張揚也另有深意,于是便頭應下而去。
是日,宮中朝内,聞得李治降旨,着令三位神仙(就是袁、李、孫三人)同爲立政殿侍人武氏昭胎占,個個驚異不止。
隻有李治元舅長孫無忌,卻是含笑而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