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
立政殿中。
媚娘一張開眼,便見李治一臉歡喜地守在自己身邊,緊緊兒抓着自己的手不肯放松,轉了頭正與一旁侍立的王德,着些兒什麽。
她這一張眼,立時便是一陣歡喜之聲響在殿裏,李治更是頭一個轉過頭來,将她緊緊抱在懷裏,聲聲隻喚她名兒。
媚娘一時茫然,不知所謂,隻張大了眼睛看着一側侍立,眼眶微濕的瑞安:
“怎麽……了?”
瑞安歡喜,抿着嘴兒想,卻又被一旁邊兒的德安給拉了住,使了個眼色望向李治。
立時,他會意地停了下來,隻也笑着看向李治。
媚娘于是知曉,這些人是存了心兒地叫李治來告訴她一切了。
于是,她便又緊緊揪了李治的衣裳,輕輕問道:
“治郎……
怎麽了?”
李治隻是歡喜地捧着她因病而顯得更加嬌的臉龐,似哭又似笑地嗚咽着道:
“有了……
你有了……
媚娘……媚娘!
你……你有了孩兒了!
你有了我們的孩兒了!”
刹那間,媚娘全身一僵,不敢動彈,半晌才茫然道:
“你……甚麽?”
李治看着她,也隻是哭泣道:
“你有孩兒了……有了我們的孩兒了……”
一語未畢,他竟難以自制,緊緊抱了媚娘,痛哭失聲。
殿中諸人本是歡喜,可聞得李治這喜極而泣的哭聲,也是思及當日媚娘失子之時的痛狀,不由得個個感傷,人人落淚。
當真是……
不知當悲還是當喜。
而這一片哭聲之中,最晚響起,卻也是最揪人的,卻正是媚娘自己的哭聲。
……
同一時刻。
萬春殿裏。
“咣咣當當”“稀裏嘩啦”……
自從得聞媚娘得孕之事,歸來之後起,萬春殿裏就沒有斷過東西碎裂的聲音。
金鑲玉屏風,琉璃花瓶兒,白玉如意珠……
能砸的,被王善柔砸了,不能砸的,也被她給砸得個精光。
“娘娘……娘娘……”
一邊兒憐奴一路跟着瘋也似的王皇後身邊兒,從殿東跑到殿西,再從殿西奔回殿東,一路跑,一路勸,一路哭……
可即使這樣,也到底攔不住已然瘋癫的王皇後。
“……爲什麽……
……爲什麽……
爲什麽?!!!
她不是不能生麽?!
她不是不能生麽?!
她不是不能生麽?!
你啊……啊!!!
她不是不能生麽啊啊啊!!!”
滿面淚痕的王善柔,狂哭痛喊着,早已失了常日裏的雍容大度。
此刻的她,一身绯紅鳳袍淩亂如許,一頭烏黑秀發,也因掙紮奔跑,而使得金冠墜落,亂如蓬雲……
滿面淚痕泣如雨,一片新妝成亂色。
眼下的王善柔,已然不是那個大家出身,華麗貴氣的大唐國母,一朝皇後……
而是一個妒心欲使狂的瘋婦。
……
最終,憐奴還是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腰,失聲痛哭道:
“娘娘……娘娘!您不是了麽?
她不能生,她是不能生啊!
就算是她懷了,她也不能生下來啊!
娘娘您且安心……且安心罷!
她生不下來的,她生不下來的!
那孩子……那孩子是活不成的!
娘娘啊……!”
憐奴的哭喊,叫王善柔多少恢複了些神智。
癡癡地,她丢下了手中的一隻玉瓶兒,随着一聲嘩啦做響,她低下了頭,看着緊緊抱死了自己腰間的憐奴,怔怔半晌才伸出被碎片割得處處傷痕,血流不止的雙手,捧起憐奴哭泣的臉,俯下臉去,緊緊地盯着她問道:
“她……
生不下來麽?”
憐奴擡頭,痛心地看着這個自己從看到大的主人,目光狠絕:
“生不下來……
娘娘安心……
憐奴跟您保證,她生不下來……
就算她能生下來……也不得活過滿月的……
娘娘安心……娘娘安心……啊……”
憐奴一邊兒哭泣着,一邊緩緩起身,如同抱着一個孩子一般,将聽聞自己這番保證之後,立時一臉癡癡歡喜的王善柔緊緊摟在懷中,輕輕拍撫着她的烏絲,含淚冷道:
“她生不下來的……
生下來……也是活不得滿月的……
憐奴不會叫這一切發生的……”
這樣寒意侵人的話語,叫殿邊侍立,偷偷看着殿中情形的胡土,不由打了個寒戰。
想了一想,他悄然轉身,消失在無邊夜色與雪光之中。
另外一邊,千秋殿中。
聲聲痛叫,響在殿中,聽得守在端坐于正位之上,冷眼看着殿下那奴婢受罰的蕭淑妃身邊兒的藥兒,也不禁心裏陣陣害怕。
一邊兒,行刑的兩個監們,因着打得久了,手也麻了,漸漸地也沒了力氣,結果立時便惹得蕭淑妃一陣冷斥:
“本宮沒叫你們停,你們便停了?
怎麽……憐惜這賤婢麽?
那這賤婢的五百下掌嘴……便由你們幾個也代受些兒可好?”
這話兒一出口,便是那兩個監再如何心懷内疚,再如何力氣不足,也是強打了精神,狠下心腸來使了全力來打。
不多時,那奴婢便受不得這樣打,滿臉鮮血地昏了過去。
監們一時不知所措,停了下來,蕭淑妃便又開口:
“做什麽停下?
怎麽?不過是裝個死,便停了麽?
你去!取水!記得加冰!”
立時,被指着的那個監無奈,隻得應聲而去,提了滿滿的一桶水,水面兒上,還浮了好幾塊兒冰棱。
蕭淑妃看了眼,卻似仍不滿意:
“就這麽幾片兒碎冰渣子?夠什麽?
這賤婢可是吃足了熊心豹子膽的,敢欺瞞本宮至今,應付本宮的差事至今……
你們以爲這幾片碎冰渣子,就能教她醒來麽?
藥兒,你去!”
一邊兒侍立的藥兒聞言,也不得不先應下,然後才猶豫着聲道:
“娘娘,今夜可是元正夜,起來可也是大好的日子……
此婢如此渎職,自當責罰……可也不能叫這賤婢的髒血污了娘娘的寶殿,壞了娘娘一年的好流年啊……”
蕭淑妃聞言,立時變色含淚怒道:
“好流年?!還有什麽好流年給本宮?!
那個不知羞恥的賤婦,都已然得了龍嗣了……
本宮……本宮還有什麽好流年……”
言畢,她便嗚嗚哭了起來。
那幾個監眼見着如此,倒是反而松了口氣,暗自慶幸到底是不必再多做孽。
一邊兒藥兒見狀,也知中了蕭淑妃痛處,便更加向前一些,俯下臉,在蕭淑妃耳邊低語道:
“誰娘娘沒有好流年呢?
前些日子,藥兒可是專程地去請了那太史令大人給娘娘起了一卦呢!
卦象可得明白,娘娘今年是最興旺的,萬事如意呢!”
蕭淑妃聞得這等言語,一時一怔,卻擡頭隻看着藥兒,似有所悟道:
“萬事如意……麽?”
“可不是?娘娘……您可别忘記,今夜可是元正之夜啊!
祈佛許願的話,可是最靈驗不過的。
娘娘,您最想成願的事……卻是什麽?”
另外一邊。
長安城。
長孫府中。
内寝之中。
長孫無忌方換了一身家常衣裳,便立在窗邊,看着窗外月色雪光。
一側,長孫沖将幼兒好聲安撫睡下了,交與乳娘,這才近前來道:
“父親,眼下咱們卻該當如何?”
長孫無忌似是這才驚覺兒子近前,訝然道:
“什麽該當如何?”
長孫沖一皺眉,精幹的面上,露出些憂心之色:
“那武媚娘啊……她眼下竟然懷了主上的龍種……
這等事端……”
長孫無忌皺眉,立時沉下臉來低喝道:
“你最好知會你那些所謂的秘黨友人們一聲!
别弄錯了主人!”
長孫沖一怔,讷讷道:
“父親……不動手麽?”
“動手?動什麽手?
難不成你們想害死主上的骨血麽?!”
長孫無忌寒聲道:
“沖兒,你可别忘記,無論那武媚娘如何,她腹中所懷的,卻是當今主上的龍種,你親姑弟(李治是長孫沖姑姑也就是長孫皇後的兒子,所以叫親姑弟)的孩兒!!!
難不成你想害死我大唐龍子天孫,落個弑親叛君誅滅九族遺臭萬年的大逆之罪麽?!”
長孫沖一時怔忡,父親長年積威之下,雖然心中有些不以爲然,卻終究不敢多言。
長孫無忌眼見他如此,心知自己這個長子,近年來越發積極活躍,大有野心繼身爲主輔的自己之後,而成呂氏(就是秦時把持朝政的呂不韋)第二的勢态。
可是……
他搖了搖頭,不知爲何,心中卻隻感覺到一絲悲涼:
沖兒的野心他知道,雖然不喜他這等居心,可卻也知道,這孩子最終還是會如他一般,完全忠于大唐的——
至多,沖兒也隻會冀圖着可以隻手遮天,将長孫一族的滔天富貴,延續下去,傳與自己的兒子罷了。
可是……
他沒有那樣本事。
長孫無忌搖了搖頭,歎息道:
“你的心思,爲父明白……可是沖兒啊……
你犯了兩個錯。
第一個,便是太高看了關隴一系的能力,太低估了氏族一派的本事。
第二個……也是你最緻命的弱,便是你被權勢沖昏了頭,卻完全忘記,權勢于我長孫一族,到底是意味着什麽了……”
長孫無忌完這些,卻隻搖了搖頭,看着一臉迷茫的長子,不再過多言語,隻抛下一句:
“無論如何,無論其他人如何……
在武媚娘未曾安全将主上骨血誕育之前,都務必要傾盡全力,保護她母子平安。
這是爲父身爲長孫一族之族長的命令,也是我長孫一族的責任。”
同一時刻。
與長孫府相隔不過幾道街的英因公李績府。
寝室之内。
李績已然更替了一身厚實棉袍,好好兒地與自家夫人一道兒,守着燒得熱熱的暖桌兒,席地而坐。
坐下很是溫暖,到底還是因爲這地龍火炕,可是早早兒地燒好了,隻等着他回來。
(地龍火炕,火炕的一種,在居所的地下留出一個空間。并且以火燒不透又導熱性較好的磚瓦砌出來一個從屋子外面兒,廊下的空間裏可以添火炭的地方,另外再從屋子中間某根不用承重的柱子中央掏出一定的空間來做爲排煙的煙道和室溫取暖用……就好像是一條巨大的火龍被關在了屋子下面的籠子裏,所以最開始叫地籠火炕,後來慢慢省略能了地龍火炕。
如此一來在冬天的時候,就可以燒火取暖,相當于今天的地暖了。
後來這種方式也傳到了日本。不過時光流逝,這種地暖的建築方式漸漸消失,反而是留下了如今在日本許多古建築尤其是奈良、大阪、京都等古城極爲著名的古建築上的一些遺痕:就是那種懸空或者是類似今日我國苗族和其他一些少數民族的吊腳樓似的古建築設計——之所以這些設計與苗族吊腳樓在懸空的高度上有如此大的區别的原因,一來是爲了防潮,二來,其實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當時這種唐風建築傳到日本時,本來這種設計還保留着地龍火炕的用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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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夫人先端了杯茶與他,又仔細端了幾碟茶奉至夫君面前,然後才開口道:
“夫君今日,似乎頗有些歡喜,又有些憂煩呢!
可是因爲那武娘子得孕龍種之事?”
李績方送至口邊的一塊兒玉芯糕(一種心,以面粉和各種淡色水果的餡兒制成。因爲面粉外皮做得極爲精緻,幾呈半透明之色,裏面兒的淡色水果餡兒又如同玉石一般,因此得名)停了下來,好一會兒才送入口中,拍了拍胡子上落下的心粉末,又拍淨了手才道:
“是啊……
主上得子,大喜之事。
而這武娘子得子,于爲夫與一派真正擁護主上之臣而言,那更是天大之喜……
畢竟一旦此子爲男胎,且禀性不俗……那便可在日後,與那皇後嗣子陳王殿下,淑妃親兒雍王殿下鼎足而立,勢爲其三。
而相較起來,武娘子之寵愛,已然非一句寵冠六宮可爲形容,其人又是如此得用……母已如此,其子更自英慧過人。
這事,本是件天大的喜事……
可偏偏也正因爲是武娘子懷胎……這喜事,也不免叫人有些擔憂。”
李夫人頭,也淡淡道:
“夫君得是……
若是武娘子隻是個平凡婦道人家,那這孩子的到來,也是歡喜之至。
可偏偏她不但是宮中之人,還是當今陛下最寵愛的女子……
唉……
也是她可憐得緊。
不過夫君,既然夫君是一心要爲陛下效忠,這武娘子又是曾有恩于咱們一族……而且這些年來,夫君不在時,娘子也是如陛下一般,極爲憐顧咱們一門上下……
夫君便是不好明着相護,暗地兒裏,總也是得護了她母子周全平安才是忠君忠義之道啊!”
李績頭,沉默良久才歎道:
“夫人得是……
隻是奈何,爲夫雖深受主上恩寵,可究竟隻是一介前朝官員……
這等事,還是得這武娘子自己多加努力,主上好生相護才是正道……
唉,爲夫實在是不明白,主上爲何放着先帝賜與的利器不用,卻要眼睜睜看着武娘子身陷如此境地呢?
還是……主上另有他慮?”
李績苦苦地,思索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