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朝中近來忽聞幸事,邊疆于阗一國,乃于日前來朝,更奉上珍寶二件。
其一爲青玉金簪,其珍于其青色如水色,如天晴,而簪中之金,亦非人力而爲,實爲天生既嵌入其中。
遂于阗國王得覓巧匠以微工琢之,乃成其器。
另一爲紫晶流璃絡蘇如意球兒,其本爲一整塊兒寒瓜大的紫晶球兒,乃有巧手匠人,以近十年之工,仔細镂空琢磨,竟成一環環相扣,每環皆僅有指頭兒厚薄的連環中空球兒。
其球把玩之時叮當做響,層層镂空之花,變化莫測……着實可稱巧奪天工。
于是一時朝中稱奇,皆爲歎止。
……
立政殿。
午後。
媚娘午睡方起,便披着烏黑長發,一身雪白寝袍,連雲帛也不及披着地站在偏殿書房之中,對着面前捧着兩隻錦木盒兒,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清和明和兄弟頭疼不止。
她伸出手,纖纖指尖揉了兩下額頭,然後無奈歎氣道:
“然後呢?
他便叫你們把這東西直接送了立政殿來?
司寶閣也不入……
司寶冊也不叫上?”
清和明和笑吟吟地了頭,媚娘刹那間隻覺自己額間青筋蹦蹦直跳,低聲道:
“你們不知道這等珍貴貢物,依禮依例,都是要在司寶閣上了司寶冊之後,奉于太極殿中足夠半年,方可賜下去的麽?
怎麽就這麽由着他亂來?!”
清和明和互視一眼,清和也無奈道:
“武姐姐,這是主上的命,誰敢違抗呢?
再者……
再者主上也是一片好心……”
明和也道:
“是啊是啊!
主上可是了,這青玉簪若是姐姐不喜歡,那便留着當個頑笑的東西倒也罷了……
可這紫晶球兒是一定要留下的。
不得日後姐姐誕下了皇子公主,這樣的玩意兒,可是兒家最喜歡的了!”
“嘣”地一聲,媚娘清清楚楚地聽到,自己腦中最後一根兒尚且有些克制的筋,也被繃斷了。
“……送回去……”
她低聲道。
“姐姐,您也不必太過如此……”
清和剛欲出口些話,便被一邊兒察言觀色已久的瑞安搶下來道:
“姐姐,瑞安知道您這是替主上擔憂,擔憂那些老臣們知曉此事,又是好一通議論……
不過主上一片真心,可是實在難得的福分……
若是姐姐不想主上爲難,那便由瑞安去向主上言明此事,好歹也叫主上不必太過擔憂的好……
姐姐以爲如何?”
媚娘哼了一聲,隻轉身不理。
瑞安眼見如此,無奈隻得歎了口氣,做個眼色,帶着清和明和二兄弟,急急忙忙地出了立政殿,直奔太極殿去。
……
是夜。
依然是立政殿中。
媚娘依然還是這一身素色寝袍——雖然是換了一件,可好歹也是同樣服色同樣衣式——立在那帶了一臉苦相的清明兄弟前來,已然是頭發花白的王德面前,頭疼道:
“這一次……
他又叫你來了?”
王德含笑,一甩拂塵,微微弓起腰笑道:
“娘子,可容老奴一言?”
“公公請。”
“娘子一心爲主上,主上又何嘗不是一心爲娘子……
到底,主上到底還是年青,再者又是一心爲着娘子……
娘子還是收下罷!
至于那些流言蜚語……
娘子盡可安心,有老奴在,早就打得妥妥當當了——
眼下宮中諸人都已然知道,主上傳旨,着令此物暫奉于立政殿文德皇後娘娘偏殿之中……
至于這奉至何時……如何賜用……
那便是日後的事了。”
媚娘頭痛,揉着額頭道:
“天下的人,也不盡是傻子……
何況那恨不得吞了我的千秋萬春二殿……
罷了,公公辦事,媚娘還是放心的。
隻是……
公公,治郎近些日子,益發有些愛玩起來……
還是得好好兒地勸教些好。”
王德哈哈一笑,頭道:
“娘子得是。
那以娘子之見……
該當如何勸教爲當呢?
到底,老奴近些日子也是益發地老邁不堪使用……
有些事,還是娘子做定奪的好。”
媚娘也不破王德此番的心思,隻淡淡一笑道:
“那……
便有請公公傳話與治郎,就媚娘因聞得此二寶得奉文德皇後娘娘靈前,心甚感悅之。
故接下來這七日之内,自當沐浴齋戒,以祈文德皇後娘娘靈慰……
是故接下來這些日子,便不當得侍駕前了。”
王德一怔,喃喃道:
“這個……七日啊……
是不是有些太過了呢?”
媚娘卻不理會,隻滿面笑容道:
“啊,對了,還有。
既然治郎有心侍孝靈前,以爲天下表。
那自當手書奉靈敕一表,靈前焚化以慰文德皇後娘娘聖靈……
這奉靈敕,自然越快越好……
不過好在媚娘這些日子也是閑來無事,倒也不急着用……
便請主上得閑暇時,制成便可。
千萬叫治郎好生安下心來,仔細得之……
畢竟是奉于文德皇後娘娘靈前的東西,可馬虎不得。”
王德聞言當真是哭笑不得,隻得頭道:
“那老奴這便去傳話了。”
……
片刻之後,太極殿中。
“砰”地一聲,李治手中的茶杯被重重地放在了案幾之上。
他面有怨色地看着王德:
“她這是什麽意思?!
難不成敕書不成,她便要不見朕!?”
王德想笑又不敢笑,隻是垂首道:
“娘子一心爲了主上,也是一片苦心……”
“苦心?!哼!
依我看是我太寵她了!
她……她……”
李治氣得咬牙,氣得渾身哆嗦,可卻一句狠話也不出口,最後還是恨恨道:
“她還不是仗着我不能看她難受,所以就這麽氣我麽!?”
王德與立在一邊兒的德安聞言,更是覺得心中一發忍禁不得,可是又不敢笑起來,惹得李治羞怒火起,于是隻是一味應和。
眼下既無外人,李治也不由怨怼滿腹,盡數吐出。
他微微紅了玉潤臉龐,委屈萬分地隻手撐頤,苦惱地看着王德道:
“朕這般想……
錯了麽?
朕也隻是想着,若是孩兒出世了……
那這等寶貝自然是最宜孩兒玩的……”
王德垂首,頭也不敢擡,隻道:
“主上得極是,這紫晶球兒,兒家玩起來,最是喜歡不過。
且老奴也聽這紫晶有安魂定神之效,是極好的東西。
何況此番主上又是費心費神,安排着侍于皇後娘娘靈前這些時日……
如此一來,靈力必然倍增,将來武娘子若得了個皇子,公主……
這紫晶球兒,便是最佳的誕禮了。”
李治聞言,一拍幾案道:
“朕就的罷?
可是……
可是媚娘她卻不喜歡?”
王德明知李治此番相問,是在問自己,卻實在是無言以對,隻能拼命再将頭往懷裏勾。
一側德安實在看不下去,歎息着上前一步,擡頭道:
“主上,您的這些……
都對。
可是您是不是忘了,武姐姐眼下這身子,還沒到可以孕育皇嗣的時候呐?”
“朕當然知道!”
李治不解地看着他:
“所以朕才早做準備,以防日後媚娘誕育皇兒之時,有所不及啊!”
德安臉上一僵,當真是不知該如何接了才好,半晌才幽幽地道:
“主上……
雖然天晴之時,早修草廬不畏陰雨……
可您這修得也太早了些罷?”
李治皺眉:
“夠遲了!
前些年宮裏那些好玩兒的,都不知道流了多少出去……
隻怕日後若是孩兒出世了,朕與他起那些東西時,連個實實在在的物件兒也沒有……
這些實物孩兒們都看不見,怎麽得長見識?”
李治歪歪頭,又道:
“再者,到底也不過是幾件玩藝兒……
朕真不明白,媚娘到底是在氣什麽?”
德安聞言,不由在心底長歎一聲,半晌才道:
“主上……
您……”
他實在在是無話可,也不知該如何起:
至如此這主上也是有幾個皇兒的人了,又是一朝天子,這等如同少年氣一般的行爲,卻自媚娘回宮之後,屢屢有生……
雖則自己也知道,這是因爲對主上而言,武姐姐實在是他一生之中失而複得,最珍貴最難得的寶貝……
可如此行事……
也是的确有些過了。
再者眼下王皇後與蕭淑妃雖幾經打擊,各自勢頹不少……
可到底隻是一時之事,何況朝中那些老臣們,至今還未肯接納了武姐姐……
隻怕今日之事,又不知要替她添了多少麻煩。
可偏偏主上這一顆心,卻是極真極熱的,而他也未必不知此事對武姐姐有些妨礙……
事實上,平日裏主上也是極爲注意這些事的,隻是自從前些日子替武姐姐那個還不知在哪兒的皇子定了名兒之後,主上便似着了魔也似地,日日夜夜,自己常常便失笑起來,直道自己這弘兒多麽多麽可愛,又或者是娂兒多麽多麽似她娘親……
唉……
到底,也是當初武姐姐那個未得成形的孩兒,在主上心裏坐下了一塊病,所以才有今日之事罷?
思及此,德安倒也有些恻然,别人不知,他與瑞安卻是自跟着李治,最明白不過他對媚娘的情意的。
或者這樣的話兒,來有些殘忍,也似李治頗爲冷酷無情……
可是在他看來,對他這主上而言,即使都是他的孩兒……
若是武姐姐所生,或者非武姐姐所生……
那在他這主上心中的地位,便是完全不同。
倒非,諸如陳王忠,雍王素節等諸王,便不得他歡喜——事實上便非武姐姐所生的雍王素節,時也是極得主上歡喜偏愛的,直到現在也是如此。
隻是……
隻是若是跟武姐姐的孩兒比起來……
“主上,其實姐姐也是一番苦心啊。
主上可曾想過,眼下前朝後廷,都當姐姐不得再育,是以雖對姐姐多加防範卻不會意圖叫姐姐徹底離宮。
可若主上這般興師動衆,張揚起來……
那姐姐其實早已可再孕育孩兒之事流傳開來……
主上覺得,姐姐會如何?
便是姐姐得孕的皇兒……
又當如何?”
一席話,終究還是澆醒了李治這些日子以來的狂熱夢想,慢慢地,他冷靜下來,放下手,看着面前的幾案,沉默不語。
久久,久久,他才輕輕道:
“東西既然送去了,便不拿回來了……
你告訴媚娘,朕自會注意的……
你們也……好好替她防着些消息走漏才是。”
言畢,沉默,隻有無盡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