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
太極殿。
李治正在殿中與諸臣相議理事,忽聞得殿外蕭淑妃求見。
聞得此訊,李治隻猶豫了一下,便當着長孫無忌等重臣之面着令宣召。
不多時,便見與常日不同,穿得極爲淡素的蕭淑妃一手拉着同樣哭哭啼啼的雍王素節,一手拉着滿面不安的下玉公主,身後跟着的藥兒懷中還抱着一個尚未能走得路的公主,滿臉慘然地走了進來。
見她這副樣子,李治心中立時有了底細,也作好了心思。
可是一見到幾個孩兒可憐的樣子,難免也是動了真火,怒道:
“愛妃這是做什麽?
好端端的,幾個孩兒怎麽了?”
淑妃面上一怔,可到底也是做好了準備,于是便看了幾個孩子一眼。
孩子懼怕母親,立時便止了淚,可哭得濕潤的臉兒卻更見得可憐人,這樣的楚楚幼子之态,更惹得一旁立着的一衆老臣們心生不忍,紛紛勸言李治不必生氣,莫吓着了孩子。
而身爲元舅公的長孫無忌,更是伸手對着平日裏一向看得不太上眼的素節招了招手,叫他過來,溫聲又不失威嚴地道:
“雍王殿下,您身爲龍子皇兒,如今也是近成年之時了,實在不當做此女人态,還是收起些眼淚的好。
來,拿着擦一擦,莫叫你父皇再心急。”
一邊兒,一邊兒從袖裏掏出手帕來,遞與素節。
素節對這舅祖父一向畏懼,眼下見他如此,自然也是老老實實地接了下來,老老實實地擦幹眼淚不敢再哭。
蕭淑妃見如此,知道已然達到應有的效果,便含淚上前道:
“妾今日前來,實屬無奈,還望陛下切務怪罪幾個孩兒……
要怪,便怪妾實在無能,竟是哄不得孩兒們安睡罷!”
李治聞言,也不好再生氣,便叫她平身,又道:
“怎麽回事?
素節便不了,便是下玉與公主,也當是些乖巧的孩子才是。”
蕭淑妃含淚道:
“正是如此……
隻是……
隻是這幾日裏,千秋殿中不時有些……有些不好的東西,孩兒們年幼,自然靈感過人,夜裏……
已然是受了好幾回的驚吓。”
李治雖然體弱,且其父太宗皇帝李世民,也是個最信天命方士之人,可他卻是自幼不信的。
可是他不信這些,卻也是從未懷疑過,這世上或者有些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加之他也明白,蕭淑妃此來,得這些事,多半是意指皇後,所以立時,他便道:
“有這等事?可召了道士入宮看過?”
一側長孫無忌等人立時便看向蕭淑妃——
原因無他,這些老臣們,多半還是信得過這些的,雖然這些鬼神之常爲他們所用,可他們……
還是信得過的。
而蕭淑妃要的,正是這樣諸人矚目的态勢,于是便作勢先拂了眼淚才道:
“已然是召了道士入宮看過了,是因爲前些日子千秋殿大火,死傷之重,加之火焚之人怨氣過重……
所以……
所以……”
李治搖頭歎道:
“也是天大的孽事……
那些請入宮中的道士何在?”
蕭淑妃正等着李治這般召喚,于是便立時傳人進入。
不多時,一個身量利落,看着極爲精幹的道人便走了進來,先向李治稽了一稽(唐時因爲李唐一氏自稱是道祖老子的後代,所以李唐時期的道士地位非常高,但凡能夠出入宮中的,有些等級的道士見到皇帝是不用行跪拜大禮的。),然後自稱法号青蓮。
李治先依禮免了他的罪(雖然道士見皇帝不用行禮,可這在俗世來見皇帝不跪是大罪一樁,所以皇帝自然要免罪……奇怪的邏輯,古人有時候真的認真得叫人發噱),然後才相問起千秋殿中内況。
青蓮乃道:
“千秋殿側殿之中死氣過重,又加之火之業力怨念過深,已然是污及福地,不宜人居,尤其是不便有皇子龍孫這等大威福之人相居。
隻因這等怨念業力太重,恐危及龍脈。”
李治聞言,立時明白了蕭淑妃的來意,然後電轉之間,恍然有悟,再不動聲色地看了眼同樣似有所悟的長孫無忌,還有依然一臉憂心的其他人之後,這才輕輕道:
“那……
這般來,朕的愛妃與幾個皇兒,确是不宜再居于此處了……
依道長的意思,想必是得易殿而居了?
那以道長相觀……哪裏才是皇兒與愛妃的最佳居處?”
長孫無忌聞言,臉上微微一動,卻立時平靜,李治見狀,心裏也是一安,便自不再語,隻聽那道士道:
“皇子龍孫,威福之重,自然不宜輕易移殿而居,否則龍脈有損,則如根枯枝敗,不複存矣。
是故若要爲雍王殿下與二位公主,還有淑妃娘娘移居,那自當擇有先靈相佑,最好是其直系祖先靈佑之處,方得安身。”
長孫無忌再也忍耐不住,冷笑一聲道:
“依道長這意思,這宮中除了那供奉我大唐高祖皇帝與太穆皇後的兩儀殿之外,便隻有供奉着先皇後文德皇後娘娘的立政殿可居了?”
蕭淑妃聞言,卻也不動聲色,隻是默默相立。
李治眼見如此,不由爲難道:
“這……
可如何是好?
兩儀殿的确本爲後宮可居之殿,可一來眼下它已然成了先靈之所,不得擅入更不宜居人;而那立政殿……”
李治看了眼低垂着頭,不言不語的蕭淑妃,才道:
“那立政殿眼下雖然暫居有人,可到底也是守靈在那兒……
何況父皇在時便有明令,若非大事,不得開立政殿與任何妃嫔相居……
舅舅……這……”
長孫無忌頭,也不看蕭淑妃一眼,直道:
“不錯!
先前那位武娘子居于此所,是爲文德皇後娘娘安靈之故。
是以如今論理依據,文德皇後娘娘靈安,已當出殿。
可是老臣以爲,此刻她卻不能,也不該出此立政殿!”
李治聞言一怔——這一次,他卻當真是大吃了一驚:
“舅舅的意思是……
不叫……
不叫媚娘出立政殿?!
爲何?”
不止是他,便是其他大臣,甚至是蕭淑妃,都震驚地擡起頭,看着這個大唐首輔。
長孫無忌淡淡道:
“主上,您難道忘記,先帝太妃徐氏臨終之前,再三叮囑,自己侍駕西歸之後,定要由自己身前所侍的武娘子伴靈滿一年,才可奉靈入昭陵下宮?”
李治一怔——的确,徐惠生前爲了保得媚娘可盡量長地留在立政殿中,确乎當衆留下過這樣的話……
可是爲何長孫無忌竟然肯認同這樣的遺命?
要知道,徐惠不過是個前朝太妃……而且還是追封妃位的……
爲何他這樣看重徐惠的一番遺言?
又或者……
他另有打算?
不過李治想來想去,長孫無忌将這番話搬出來,都隻對媚娘有好處沒有壞處,便正色道:
“正是如此……若非舅舅提醒,朕倒是忘記了。
不過到底幾個孩兒這般受苦也是可憐……”
他這番話,卻是意在試探長孫無忌真正的意圖與态度如何,竟是完全沒将蕭淑妃放在眼裏。
長孫無忌聞言,以爲李治有心欲成全淑妃,可想了一想,又總覺事關武媚娘,隻怕李治未必便是真心如此,隻是顧着雍王與二位公主,于是便索性道:
“若果然如此,老臣其實倒也有一法。”
李治揚了揚眉,蕭淑妃也看向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道:
“眼下既然雍王殿下與二位公主受驚,那便不若索性請雍王殿下與二位公主一道,伴靈于立政殿中些時日。
想必如此一來,雍王殿下與二位公主有文德皇後娘娘的慈靈庇佑,自然不再……”
李治聞言,微皺其眉道:
“舅舅意思,是愛妃帶着三個孩兒一道入立政殿暫居?
可這樣一來,立政殿豈非……”
“主上,老臣的,是請主上下旨,着令雍王殿下與二位公主一道入殿,由立政殿的武娘子相伴守靈。
畢竟先帝有旨在先,宮中一應妃嫔,均不得入住立政殿……
所以還請主上明令!”
這番話一出口,立時蕭淑妃便變了臉色,轉臉盯着長孫無忌道:
“元舅莫非是要将本宮與孩兒們母子分離!?”
長孫無忌正色道:
“娘娘錯了,老臣從未有這等意思,隻是既然雍王殿下與二位公主留在千秋殿娘娘身邊如此不安,且又是希冀着能得先靈庇佑,自然是應當做些犧牲。
何況二位公主且先不提,雍王殿下年歲漸長,本也應當依例離開娘娘身側,另居别所……”
蕭淑妃如何肯答應?
一直以來,她都十分清楚,自己若非有子素節在身側,隻怕多半也會落得如皇後一般,雖然權勢無極,卻是處境可危……
自然是不願的。
況且她此番前來的目的,早已在李治開口的刹那間達到,于是,她便索性态度急轉直下,哀求李治,萬不可分離其母子二人。
一邊兒素節也聽出些端倪,想到要與媚娘同居一殿,不免驚恐萬分,哀哀哭泣。
于是一時間殿上當真是悲風苦雨,如喪考妣。
李治知她雖然向來行事狠辣大膽,卻也從未想過如此一個漏洞百出的理由便可得到入立政殿的機會,一切一切,不過爲試探李治心中,是否真當媚娘爲徐惠配侍……
如今眼見如此,他也無意與她再繼續糾纏算計下去,便安慰幾句,自令其退下,至于易殿之事,且容日後再議雲雲……
蕭淑妃聞言如此,立時如蒙大赦,帶着三個孩子與藥兒,還有那道人匆匆離開。
一刻鍾後,立政殿内。
媚娘聽畢了匆匆奔來的清和之報,乃頭,微微一笑謝道:
“我知道了,叫你跑了這些趟,當真是辛苦。”
于是一壁叫着瑞安去取了些賞賜與他,一壁再謝過。
清和聞言,自是感恩戴德,與瑞安一同外出。
一側伫立的文娘倒是有些意外道:
“這蕭淑妃突如其來地唱了這一出戲……
是爲了哪一樁?”
媚娘淡淡一笑:
“還爲了哪一樁?
兩番三次,治郎都因着我的話兒,輕輕放過了原本可以嚴懲的皇後……
多半她是想探一探治郎對我的心思,到底如何……
聰明罷了。”
文娘憂道:
“那如此一來,之前那般費心,利用玉鳳所成之事……豈非……”
媚娘淡淡一笑道:
“從一開始,我就沒指望她會真的全信那些話兒……
蕭淑妃是勇過于謀,也是有心無視于她本就是我的影子這一事實……
可她卻不會騙自己。
所以或早或晚的事罷了。”
文娘聞言,知道以媚娘之能,既然早已料到如此,必然是有所安排,于是也松了口氣。
正在此時,瑞安氣喘喘跑了回來,見媚娘坐着道:
“姐姐,接下來卻該如何?”
媚娘想了一想,不答反有些意外道:
“這番之事……
一切倒也還算在我料中,唯獨叫我意外的,是長孫太尉對蕭淑妃的态度這般絕決……
他竟然能出叫雍王殿下跟着我……
以他這等事事中立,向來不喜出頭露面,擅發議論,多借他人之口上表天聽的個性來,此番之态度,無疑是表明了蕭淑妃欲入立政殿這條路,在他有生之年算是被徹底堵死了。
可見他是當真恨透了蕭淑妃利用雍王殿下争寵之事。”
瑞安頭,也道:
“話回來,既然元舅公能叫雍王殿下跟着姐姐……
想必也是多少有些認可姐姐之能了。”
媚娘頭,松了口氣道:
“所以這是此番事中,最意外的一份收獲……
隻是不知這樣的态度,對治郎與我将來的路,會有什麽樣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