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九節前夜。
立政殿中。
媚娘沒有睡,她也睡不着。
因爲李治正在她的殿裏,悶悶不樂地喝着酒。
而李治發悶的原因,正是因爲她。
一側,侍立着的瑞安、六兒、文娘等人,個個都是提着一顆心吊着一身膽地立着,不敢多一句,生怕惹得龍顔震怒。
不過到底,這裏是立政殿,而非萬春殿。
所以李治喝了兩口,便放下酒杯,瞪着眼睛看媚娘道:
“你叫我見她?!
你到底是在想什麽?!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她犯了這麽大的一個錯……
我……
我們好不容易才造成眼下這等事态……
你……”
媚娘卻不吭聲,半晌才舉起酒壺,替他又斟了一杯酒,然後才輕輕問道:
“治郎,媚娘有句話兒,一直便想問你。”
“你問!”
“将來氏族一派權力盡失之後……
治郎打算如何處置他們?”
李治一怔,目光有些茫然,片刻之後,他便若有所悟地看了媚娘一眼,然後低頭沉思。
這樣的時刻,一切都寂靜又寂靜……
良久,他才擡起頭,有些愧疚地看着媚娘。
看出了他眼中的愧疚,瑞安機靈地看了眼六兒與文娘,三人立時同時借口殿外不能無人看守,全部退下,隻留媚娘與李治二人在殿中。
直到這時,李治才慢吞吞地道:
“我……
我不想将他們斬盡殺絕……
我隻是希望,這大唐不再是氏族獨尊,又或者是關隴獨霸的局面。”
媚娘頭:
“那……
治郎已然是明白爲何媚娘要請您務必于明日召見皇後,摒棄前嫌不理了?”
李治有些愧疚,更有些感動地輕聲道:
“你……你是爲了我想。
因爲無論皇後日後如何,這氏族一系都不可能就此殺絕滅絕……
畢竟氏族一系中,能人輩出,我不能叫他們得權,可卻要留住他們的才,他們的心……
所以,我要做的,隻能是易除皇後這個對眼下的氏族來,最大的争權砝碼,而不是将氏族一系一網打盡。
所以……”
“所以眼下,治郎可以微折其威,卻不要徹底滅其尊嚴……”
媚娘輕輕道。
李治頭,有些了然道:
“正因爲氏族如關隴一系一樣,不會也不能被徹底消滅,所以才要在眼下,盡量把此番之錯,全部壓在皇後一人身上……
而要達到這樣的結果,最好的辦法,便是先高揚其行徑之荒唐錯誤,爲人之跋扈不禮……
然後我再出面,纡帝之尊,降君之貴去原諒她,并且完全不再提及此事,不了了之……
如此一來,便如于湖面水波蕩漾之時,我卻以重掌擊下,意圖以力壓水面,結果隻會造成更加大的波濤洶湧……
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媚娘頭,輕輕道:
“這對治郎也好,大唐也罷,是最好不過的結果。
所以盡管媚娘知道,以治郎的心性,皇後如此大張聲勢,不做轉圜餘地的去太極殿請罪時,治郎必然不會應理……
可媚娘還是勸她去了。
因爲如此,這皇後所行之事造成的結果,才能在日後,被人們認定是她個人的處事不端,爲人不慎,而非整個氏族的權欲過重造成的結果……
對治郎也好,對大唐也罷,氏族中,還是很有許多經過數百年的傳承教養,大有可用的人材的……
這股力量,絕對絕對不能放手。
所以高壓以去其權勢**的糟粕,懷柔以得其才華幹練的精華而已。”
李治喉間,仿佛被什麽哽住了。
良久,他才輕輕地握住了媚娘的手道:
“可是……
可是這樣一來,你……”
媚娘打斷他,起身走到他身邊,偎入他懷中淡淡一笑道:
“媚娘一直都是這宮中最貪心的一個人。
因爲媚娘求的,是這宮裏其他的女人想要,可又不敢要的東西。
就是治郎的一片真心,全情相待。
眼下,媚娘已然是得到了。
所以……所以媚娘雖然不能,媚娘就對眼下的生活完全無憾,可到底也是算得其所哉。
所以治郎,不要急,慢慢來……
媚娘真正要的,是留在一個完全掌握了自己的一切,不再懼怕任何事情的治郎身邊……
明白麽?”
李治聞言,垂首看着媚娘片刻,閉目輕吻其額,然後情難自持道:
“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我終于是明白,爲何父皇會那樣執着于母後……
媚娘……我到底是有多得天幸,才能遇上你……
媚娘……”
聲聲低喃,陣陣愛語,終究化做一室春意濃濃,化解不開。
永徽元年九月初九。
重九節拜祭禮。
皇後王氏,久與帝有微隙,固以不得随禮之意,心中微怨。
一朝春訊來報,聖旨傳召,着令其率四妃九嫔,共襄盛舉,竟喜極而泣,更善替其衣,良着其冠,怡然從之。
然雖帝未再追究前日千秋殿之事,其宮中卻流言早起。
更因此番皇後洋洋得意之故,于暗中添得新怨如許。
竟于三五日内,宮中又生新流言,道皇後行事不端,帝召不禮,更以其家勢脅之威之雲雲……
一時間,流言起伏于前朝後廷之中,皇後之威之名,大受其損,連其母家太原王氏一族于氏族一系的聲望亦是日漸低下,不複盛名。
其時,貴妃崔氏之母家博陵崔氏、淑妃蕭氏之母家蘭陵蕭氏,尋機而起,各自做善行德仁之事,諸如于大饑荒時赈饋災民等諸等事态行之不止……
因故,朝中民間,崔蕭二妃二氏之名,竟日漸盛于皇後王氏之名。
朝中百官,無不對皇後與王氏一族行事非議多多,日生不滿之态。
……
永徽元年九月十二夜。
長安。
長孫府中。
長孫無忌又辦女華宴,着請諸位交好臣員一并入府賞得金秋盛菊。
席間,有官員便将近日所聞之關于皇後與崔蕭二妃的流言,一一告知。
長孫無忌聞言,也不多言語,隻是淡淡了頭,便岔開了話題勸酒,諸人見狀如此,心知此事不可擅提,便也放下不,自飲酒作詩爲樂。
……
夜深。
長孫府後花園,水榭之中。
長孫無忌一身便服,與禇遂良、裴行儉等人獨立幾,以茶代酒地賞月觀菊時,一個青衣仆——正是阿羅——便匆匆奔入,報道:
“回主人,諸位大人已然安頓好在别館裏歇下了。”
長孫無忌了頭,又淡淡問了一聲道:
“今日席上,那個提及皇後流言的……是哪一位?”
阿羅一怔,尚且未答,一側禇遂良倒是先開了口:
“像是去年的新科探花羅子德。”
長孫無忌頭,又道:
“年輕人到底是氣盛……不過老夫看他,倒也是有幾分本事的樣子。”
裴行儉也道:
“聽他于修文史之時,頗多加注,用心更甚于普通官員三五倍,又是政見頗爲高明,隻是性子直率,此番怕是要得罪人了。”
長孫無忌頭,又歎道:
“可見是個沒眼力的……
老夫身爲元舅,卻還要借這女華宴之名來設法召諸位同僚來私議此事……
他卻于大庭廣衆,耳目衆多之時提及此……
唉!”
長孫無忌長歎一聲道:
“明日便先貶他去做個邊令罷!
(邊令,邊塞的縣令或者是地方官員的意思)
若他一非氏族一系的耳目,二又不是那等一味隻知好現賣能,有才無幹的蠢貨……
那他總是能明白老夫與諸位大人的愛護之意,如此便隻待個一年半載,磨煉得當了,也有政績出來了,再調回京師,自當重用。
若他不是……
那如此一來,也算了了一顆惡苗。”
禇裴二人齊齊稱善,阿羅便知機下去,自行準備。
禇遂良又道:
“不過他提及此事,倒也是個問題……
老師以爲如何?”
長孫無忌想了一想,卻搖頭道:
“皇後雖然被折威至此,又是名望日衰,可到底還是氏族一系的門臉,多半主上是不會給她太多的難堪……
否則爲何于重九之日,主上還是帶了她走?
所以崔蕭二妃那般行事,也不過是叫他們氏族一派内,自亂其伐罷了。
于咱們,于大唐,都是好事一樁,不必理會。
老夫更在意的……
還是那武媚娘。”
裴行儉也頭道:
“行儉也聽了,此番皇後失禮不肯認錯,便是武媚娘從中勸和。
甚至有人,本身主上也是對皇後餘怒未消,有心相罰的,也是因爲這武媚娘力谏之故,主上才勉強熄了心火,原諒了皇後……
想不到,這武媚娘竟然有這等心度……
隻是不知她到底是真的想幫皇後呢,還是假的……”
長孫無忌想了一想,頭道:
“多半是真心……
老夫自幼看着主上長大,他的性子,也多少了解一些。
從兒主上雖然是仁善柔弱的性兒,可一旦發起怒來,也不是輕易就肯認了的。
如今主上雖然借着重九之機,召了皇後去,可卻未在千秋殿失火一事上,替皇後任何話兒……
可見他其實還是心存芥蒂的。
所以,必然是有什麽人,勸着主上做了這個他并不喜歡的決定。
而這個人……
放眼宮中,也隻有這武媚娘了。
所以老夫才覺得驚奇不解……
從眼下的事事處處來看,她都是當真有心相助皇後的……
老夫實在是看不透這個女人……
看不透啊……”
是夜。
太極宮。
立政殿。
寝殿之中。
媚娘睡着,半夜口渴醒來,便急喚瑞安奉水。
待她喝了兩**杯子與瑞安時,發現瑞安竟然一臉清醒,衣衫也是整整齊齊不曾換過的樣子,便訝然道:
“你還沒睡?”
瑞安悶悶道:
“瑞安睡不着。”
“怎麽了?有心事?
還是跟文娘拌嘴了?”
“瑞安隻是不明白,爲何姐姐如此幫着皇後……
就算是爲了主上,可這樣的機會白白浪費也太可惜……”
媚娘聽得他這等言語,心下了然,于是輕笑着坐直身體,伸手去拍了拍瑞安的頭道:
“基石不立,何以成大廈廣閣?
眼下氏族與關隴一系權勢強盛,諸位權臣又對我不抱任何認可,甚至是敵對的态度……
瑞安,你覺得此時便是治郎強立我爲後,我又能在這鳳位上,坐得多久?”
瑞安眨了眨眼,似有所悟:
“姐姐的意思是……
要做出一番事績來,給元舅公他們看?”
媚娘頭道:
“連崔貴妃與蕭淑妃她們都知道此消彼長的道理,而拼命在宮中内外,造謠做勢,大加誇褒自己的功德……
治郎這般在乎我,渴望我立于他身側……
我又怎麽能不做出些樣子來?
不過,崔貴妃與蕭淑妃那樣的面子功夫,咱們若是做了,也是無用。
一來毫無新意,二來終究是不曾真心做事,隻是一心謀權,自然不能真正得到人心。
所以……
我才需要真正地做這些事。”
瑞安想了一想,還是搖頭道:
“那……姐姐可以做别的呀?
爲何非要幫皇後?”
“我不是在幫她,我隻是在向所有人證明,即使我眼下連封位都無,可我做的事,還是跟身爲皇後的她應該做的事一樣多,甚至我做得比她這個手握大權的皇後,還要來得出色。
瑞安,你知道我,我除了治郎的寵愛,一無所有,連個可以依靠的家世都沒有……
所以,我隻能做出這些實績來,叫人明白,這大唐後宮,真正配爲後的,隻有我……
隻有這樣,将來治郎立我爲後時,我才能安安穩穩地踏上鳳位玉辂,而不必擔憂會不會一下子就摔了下來,隻是做了一場美夢而已……
你明白了麽?”
瑞安看着媚娘,終究還是坦然地了頭:
“瑞安明白了,姐姐,瑞安明白了。
瑞安以後,一定會盡力相助姐姐,實現主上與姐姐的願望的!
因爲,那也是瑞安最希望看到實現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