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春殿内。
王皇後咬牙含淚,看着面前來傳話兒的德安,冷聲道:
“你……
是陛下傳旨,叫本宮前往千秋殿相質?”
德安眉斂目垂,輕輕道:
“娘娘此言差矣……
主上隻是想請娘娘前去相議一番,卻非是相質這等嚴重之事……”
王皇後冷笑一聲,傲然道:
“是麽?
可本宮怎麽聽,這陛下是聽了蕭淑妃的斷,認定是本宮着人去更替了那武媚娘的白玉龍環,然後又在千秋殿放火,再借此物,以相機陷害武媚娘?!”
德安聞言,慢慢擡頭,直視着她:
“娘娘可曾做過這等事?!”
看着眼前這個一直跟着李治長大,且平素總是不多言語的李治心腹突然這樣一問,不知爲何,王皇後竟于刹那間生出一種驚恐與心虛感。
張了張口,她很快平靜下來,沉靜道:
“公公這般質問本宮,也實在是太過失禮了。
不過本宮姑且念在你多年侍奉陛下,事關心急難免出錯的份上,且不責罰……
隻是你要知道,這些話兒,不是你可以問本宮的!”
德安頭,也不謝恩,隻慢慢道:
“娘娘得是,畢竟這等事,本該由主上親口相問的。
可是主上了,他還是信得過娘娘的,所以便着德安前來時,過,若是娘娘不滿,那便由德安代問一聲。
隻要娘娘一句沒有此事,那德安便自然當回千秋殿複命,主上也自當對淑妃娘娘有所責罰……
可若是……”
王皇後聞言,心中一冷,既懊又悔,不由咬牙問道:
“可若是本宮不正面回答……
你便要奉了旨,傳本宮入千秋殿去相詢,以應本宮的請,是麽?”
德安頭,卻沉默不語。
此時的王皇後,當真是後悔不疊——
正如德安方才所,其實在這事之中,本還有一個緩沖之所,便是李治借着德安的口,相詢于自己。
而自己若是不以下之事爲忤,坦然答之,則無論蕭淑妃還是任何人,在沒有拿到此事是爲她所爲的證據之前,都不能再對她有所非議……
是她,是她自己把這條路給堵死了。
而造成這樣的原因……
也是因爲自己的心虛。
一時間,王善柔隻覺自己身陷入無窮黑淵之中,再也爬不得上來。
目光一蒙,她半晌才重重喘了口氣,長長道:
“本宮……
沒有做下這等事,你……可以帶話兒回去,給陛下了。”
德安卻猶豫地看了一眼左右,跟着自己的千秋殿兩名監,然後擡頭看着她道:
“娘娘,德安以爲……
還是您親入千秋殿,面見陛下的好。”
王善柔擡起眼睛,也如他一般看着那兩個千秋殿的監,突然冷笑一聲道:
“本宮若是不去呢?
你們是不是還要将本宮強押了去?”
此刻的王善柔,已然沒有了舊日那種氣度高華,高高在上的風範,也沒有了往日的沉穩與平和做派。
内疚,不安,心虛,絕望,怒火……
将她最後一絲理智,啃蝕殆盡。
所以,即使她明白,那千秋殿的老對手,等待的正是她這一句賭氣之語;即使她明白,德安這句話兒,卻是在爲自己未來的立場而和善提議;即使她明白……
即使她明白,今日若自己不去,那日後,自己的路,将被走到一個狹窄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即使她明白這些……
她也不能,也無法放下自己内心中,最重要的東西:
那份屬于太原王氏女子的驕傲,與身爲大唐國母的尊嚴。
她放不下……
也不能放下!
……
德安最終,還是帶着那兩個千秋殿監離開了。
王皇後一如既往地端坐于鳳位之上。
即使她一身鳳衣金冠,即使她依然年青貌美,即使她身邊侍仆成群……
可此刻的她,在初初入了萬春殿的媚娘眼裏看來……
卻是那樣的孤零零一人,無依無靠……
似乎……
似乎撐着那一身鳳衣金冠的,不是她這個人,而是一根骨頭,僅僅是一根細得随時似乎都快要斷裂粉碎的骨頭而已。
有那麽一刹那,媚娘有一種想要離開的沖動,想要轉身離開,再也不要見到這個女人的沖動。
可她猶豫一下,手臂上傳來的,扶着她的文娘的體溫,還有前面瑞安的身影,終究還是叫她徹底斷下了這種猶豫,坦然地向前走去:
“見過皇後娘娘。”
王皇後初初聽到這個如噩夢般的聲音時,卻未曾及得反應。
不過很快地,她便清醒了過來,居高臨下地看着這個女人,擡了一擡下巴,淡淡道:
“不知武娘子今日前來,有何要事?”
一邊,一邊不給媚娘開口的機會,卻先責備左右道:
“既然武娘子已來,爲何不曾開口通報?!
當真是越來越不知辦事好歹!”
一側憐奴急忙上前應道:
“娘娘……
娘娘恕罪……
實在……
實在是娘子來得突然,加之……
加之……”
憐奴擡眼,毒蛇般的目光看了一眼媚娘與身側的文娘,這才輕輕道:
“加之實在是憐奴不知該當如何回報……這……
這武娘子畢竟非正式妃嫔……
論起來,也是沒有個什麽宮位封号(宮位,就是跟官位一樣的職稱,比如妃嫔、才人、美人等等)的……”
王皇後頭,淡然地看着媚娘,和色道:
“下人們不懂規矩,倒是失禮于娘子了。”
媚娘不動聲色地,以藏在廣袖中的纖纖玉手輕輕按了按一側面色恚怒的文娘手臂,然後淡淡笑道:
“憐尚宮得本是如此,媚娘無封無宮,如此貿然前來,實在不當。
其實宮中本也值守森嚴,隻是媚娘跟着德安公公的身後前來,自然是沒有人阻擋的。”
王皇後眉目一冷,看着媚娘半晌,突然傳令道:
“憐奴,娘子前來,失禮便倒罷了,竟連茶也不知備下麽?
傳令後花園茶桌酒水擺下!”
“是!”
……
一盞茶的時光,王皇後與媚娘,便工工整整地坐在了後花園之中的涼亭下,一壁品着茶,一壁話。
“娘子此番前來,不會是想告訴本宮,你也信了那些人的傳言罷?”
王皇後頭也不擡,隻是盯着杯子裏的紅梅,慢慢道。
(這裏明一下,據一些史料記載,唐時茶葉是要煮成湯汁的,所以自然茶湯不似現時的茶湯一般清亮透明。
所以即使是宮中貢茶,也是有些微濁的茶湯,味道也有些偏澀不适口。
于是宮中便以四時的新鮮花瓣,或者是特别以蜜腌制好,然後晾幹随時取用的幹花瓣,一來有助于提香,二來更是一種審美上的品味,三來,這些可食用的花瓣本身就有一定的吸附雜味的作用,可以吸取當時制茶的工藝剛剛起步,即使是極品茶葉也多少會帶有澀味的茶湯中的澀味——這種風氣據最早就是盛于唐初貞觀年間,長孫皇後在某次飲宴上的無意發現。
當然,這種風氣也被當時深受中國文化影響的日本完全複制并一代代傳承下來,甚至還體現在了現代的日本茶道之中。
在現時很多日本的電視劇或者動漫之中,大家會看到,日人都很喜歡在花樹下喝茶,或者在喝茶水時,一定要在旁邊擺上與茶葉相應的花朵。
并且都喜歡大力描繪花瓣落下,墜入調制好的茶水中的景象……其實這就是源自于唐時從唐宮傳入日本的風氣。
隻是因爲這種風氣初唐時隻盛行于唐宮與能夠得到皇帝親賜的茶葉這樣的級貢品的七坊四家,也就是占據了太極宮皇城的青龍位的七個坊的四大家:
長孫、太原王氏、博陵崔氏、隴西李氏這樣的級貴族之中,并被稱爲‘秘趣’,連稍微次一些的五姓七望中其他幾家都沒能所以當時的日人應該也如其他文化風氣一樣,一味照搬回日。
且在當時以及後來,封建等級制度上比中國曆朝曆代都更加講究門第觀念的日本來,這樣的‘秘趣’,自然是隻有皇居,也就是日本的皇宮,和一條的寥寥兩三個大貴族姓氏的本家主宗中可以流傳的……
而經過千百年的流傳,這樣的風氣,在随着日式茶葉也跟同中華茶葉一樣,漸漸向清茶方向發展與沿承的情況下,就從原本的加花入茶,變成了花邊飲茶了。
事實上這樣的‘秘趣’,樓主曾經在萬葉集和一些其他性質的和歌集中,不知多少次地看到類似‘唐之風,茶中花,美之绮矣’這樣的意思的句子。可見這一風俗,确是在唐時就有了,并且一步步傳入日本,然後演變成了今日日人花邊飲茶的習俗。)
(明一下,這裏的關于茶中加花和日人沿襲的東西,多數是出自于早年間看到的,一些關于日本在我國唐時與唐朝文化複制傳承與交流的文獻,其中也包括了一些日本方面的書籍,比如日本奈良時代的女天皇,同樣也是日本第一位女天皇,并且常常以咱們的武則天女皇爲“榜樣及偶像”行事的孝謙天皇密傳等等。但正如孝謙天皇對咱們武則天女皇本人的各種行爲有着嚴重錯誤解讀一樣,文化與傳承的隔閡之中,咱們本國的曆史尚且會有人爲的扭曲與遺漏,更不必外國對咱們中國的曆史文化的誤讀與扭曲,所以這裏就正式地明一下,這裏的東西并不一定就完全可靠,但至少日人沿襲這個風俗的事情,是不容否認的——
至少對方引以爲傲的曆史文獻中,的确多次提及這一風俗的由來與演變。謝謝!)
媚娘淡淡一笑,卻道:
“娘娘這般,卻是未免有些太看了媚娘。
這眼下局勢,與基本利害……
媚娘卻也看得懂,更明白。
她如此行事,不過是因爲娘娘垂憐,納媚娘入麾下。
她眼見挑撥不成,便索性狠下手來自施苦肉之計。
然奈何計不成巧,于是隻得挑撥離間,以圖媚娘脫得娘娘護佑,以謀而害之呢!”
王皇後眼波不動,心中卻是思緒瞬息萬變:
“娘子能這般理解,本宮實在是寬心不少。
眼下淑妃行此事端,存意不過是想間離你與本宮的關系。
一旦娘子中計,疏離本宮之護下……
隻怕多半,便要遭她毒手……
幸得娘子聰慧,早早兒覺察,甚好,甚好。”
媚娘頭,也淡淡道:
“隻是如此一來,媚娘卻也不得不多向皇後娘娘一句本不當的話兒了。”
王皇後擡頭,看着她:
“什麽話兒?”
“娘娘,您該去的,那千秋殿……
不,是您必須要去的,無論如何,一定要走上這一趟。”
媚娘目光殷切,王皇後卻冷冷道:
“娘子何出此言?
眼下已是這等事态,難道還要讓本宮再受一次屈辱麽?”
“娘娘,媚娘眼下,已受您護佑。
是以您一旦受辱,與媚娘親受,又有何區别?”
媚娘苦苦相勸道:
“可是娘娘,這一番便是屈辱也好,折威也罷,您還是要去的。
因爲隻有如此,您才能清脫潔白之名,更重得萬民與陛下之愛重……
娘娘,您之機慧,勝過媚娘不知凡幾,自然也當知,這蕭淑妃此番爲事,圖的是什麽,爲的……
又是什麽。
您若是不去,便是媚娘自然不會懷疑您的清白,可對陛下,對臣民……
娘娘,您又該當如何?”
媚娘這幾句話,得王皇後一時怔忡在原地不動。
良久,良久,她才長歎一聲,擡頭隻看着天空,卻不發一語。
……
半個時辰之後。
立政殿。
媚娘剛剛坐定,瑞安便上前一步道:
“姐姐,您這皇後,會去千秋殿麽?”
“她會不會去?”
媚娘冷笑一聲,卻淡淡道:
“你這話兒卻是問錯了。
不是她會不會去,而是她什麽時候去。”
瑞安一怔,卻還未回答,便聞文娘柔聲道:
“這個自然。
身爲皇後,宮中妃嫔居處出了這等大事,便是與她無幹,她也要依例去問一問的,何況眼下,樣樣處處,都将端頭指向她……
娘子此番前去,不過是做個順水推舟之勢,好叫皇後堅信娘子從未發現,就是她在背後下的手呢!”
瑞安恍然,還不待開口,便聽得媚娘淡淡道:
“沒錯,她自己也明白這個道理:
皇後再大,大不過天子召令;王氏再強,強不過大唐天下之威壓……
所以,她早晚也是要去的。
隻是早去跟晚去之間,有些微妙的差距罷了。
晚一些去,那麽治郎隻要不拿出證據,證明她與此事有關,那她皇後顔面得保,太原王氏在朝中勢氣,也隻會更強。
可若早一些去……
她或可立時得證她所要的‘清白’,可是在這事之上,必然是氣勢低了一頭——也就是低了治郎一頭。
而她這身爲太原王氏一族中位最崇貴者低了治郎一頭,自然也就等同于太原王氏全族,在治郎面前失了面子,沒了氣盛之勢……
如此一來,氏族之氣必然受到巨大的打擊。
何況……”
媚娘淡淡一笑道:
“她此番前去,治郎見她不見,還是另外一回事。”
瑞安也頭了悟道:
“可不是?
天子召令,天下莫無不從。
她是皇後,更當事事以主上爲尊。
而今她先是抗旨任性在前,後是自悔其過擾主上政事程理(就是程序,皇帝辦政事的日程安排)在後……
自然主上不會見她的。
而這一個閉門羹吃下去,先不她太原王氏要在滿朝文武之中如何顔面掃地,風光盡失……
便是她那本就強力維持的國母之威名,也必然盡受折損,不複焉生。
主上與姐姐這一番将計就計,卻是将皇後與太原王氏一家,給拖入了無邊泥沼之中呢!”
媚娘沉默,良久才輕輕道:
“衡謀人者,則人必謀之……
皇後就是太過自以爲是,太過自以爲聰慧無雙,行事穩健……
結果,最後就栽倒在這自以爲是,聰慧無雙,行事穩健幾個字上……
也是天意,天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