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來,爲了望月之儀(唐時初一十五,都會拜祭月亮,這是規例),二來,也爲了宮中近來鬧得喧然一片的先帝太妃之死因。
因此,便是這般夜色之中,太極宮中竟也是傳來陣陣輕語,似有人交耳附議。
……
立政殿内。
若整個太極宮現下是一鍋已然滾燙,隻差一兒火候便要沸騰的熱水,那立政殿,可算是這鍋熱水旁單單放置着的一碗冷水。
平靜,也清涼。
寝殿内,文娘尋了些新制茶來,一邊奉與媚娘,一邊含笑地看着略顯疲乏的媚娘道:
“姐姐這些日子,可是累得緊了……
卻不知今夜,還等不等主上?”
媚娘長籲了個呵欠,無聊地道:
“治郎今夜,必然是回不得了。
一來高侃将軍不日便要執車鼻可汗歸京見駕,二來……”
她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
“二來麽……
不得惠兒的事,這兩天便要出個結果……
所以對治郎而言,此時倒是不分神的才好。”
文娘頭,柔順道:
“那姐姐便早日歇了罷!
好歹總是得将身子養好了。”
媚娘想了想,又頭,然後便自由着文娘替自己除了一頭發飾,又除了身外袍衫,正待更替了寝袍時,卻聞得李治駕到。
一時媚娘訝然道:
“怎麽這會兒來了?”
文娘聞駕至立政殿,也急忙慌着替媚娘理整了衣服,眼瞅着是換不得正裝了,索性便易了寝袍,請媚娘立在殿邊候駕。
李治入時,正見一身寝袍烏發散地的媚娘待欲見禮,便急忙上前扶了她,柔聲道:
“吵着你了?”
媚娘含笑道:
“剛剛文娘才給媚娘換了衣裳,還不待睡下呢,便聞得治郎來了……
今日不是國事繁忙,怎麽會這會兒來?”
李治歎了口氣,摟着媚娘一路走到榻邊坐下,再看了眼德安。
德安會意,立時摒除左右,自與匆匆而來的瑞安守在殿門外,不叫人進出。
媚娘見李治這等正色,心中不由一緊,伸手去握了他手放在腿上道:
“治郎怎麽了?
這般鄭重……”
李治頭,又看了眼文娘。
文娘極知機,便自轉身退去殿後門邊守緊着,同時也盯牢了那隻有寥寥幾人知曉的密道出口。
李治這才轉臉過來,看着她歎:
“唉……
事情卻是有些變化。
隻怕……
隻怕眼下,卻還不能借着徐姐姐之事,将皇後一舉拿下……”
媚娘一怔,微微一思索,便道:
“莫不是……
高将軍他……”
李治頭,不甘道:
“王仁祐此番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他竟是早早兒地知曉高侃對自家一個遠房侄女頗中意,于是便竟索性将這侄女許了與高侃,做了側夫人……
是以,隻怕此番皇後聲勢必然大漲了。
唉!
是我不好,沒有仔細查檢,便由着他先行步了一子。”
媚娘沉思一會兒,才笑着道:
“這樣才好呢!
若是事事如意,其實本也無趣。
人呀,活在這世上,最大的樂趣,不就是總有些事情可以與之相謀相較麽?”
李治一怔,轉身看了看媚娘,突然笑道:
“你倒是看得開……
我還以爲你會着急。”
媚娘搖頭,緩緩道:
“太原王氏一門也好,博陵崔氏一族也罷……
這些人,都是興盛了數百年的大家族。
一個家族能活得這般久,必然明其中有些道理……
又怎麽是一朝一夕,便可改變的?
何況,她畢竟是皇後,一國之母。
諸位大人們便是再對她不滿,多少也會顧着她的顔面,顧着大唐的國威……
所以,媚娘本便不以爲,此番可以順利成事。”
李治聞言,心中也是愧疚:
本來此番他卻是拿定了主意,以爲總是可以借徐惠一事,拿下皇後之位——
他以爲此番計謀精妙,又是媚娘與諸人着力相置,便是不能借此良機一舉拿下整個太原王氏一族,至少也要捋了這王善柔皇後之位……
可惜,看來他還是太過急躁,太過輕敵了——
事情往往如此,一旦牽涉到媚娘,他常常會做出一些叫人匪夷所思的錯處來。
媚娘見他這般内疚,心知其意,不免也好生安慰一番,又勸道:
“到底,治郎也知道,這氏族幾家,都是數百年的大族,繁衍至此,必然有些常人所不能及的長處。
所以根深,所以葉茂,所以不易清理。
治郎本來也是智計無雙,謀略天下的。此番之所以疏失有差,言歸到底還是爲了媚娘……
其實便是此番皇後不得下台,有治郎這顆心,媚娘已然很歡喜了。”
李治聞言,面色微霁,轉過一雙黑烏烏的眼睛,眨啊眨地看着媚娘:
“你……
當真不覺得我很糊塗?
當真不覺得,我行事處法還是很不牢靠?”
媚娘笑着道:
“治郎覺得自己是這樣的人麽?”
“自然不覺得。”
“那媚娘便更不會如此想了。
因爲對媚娘來,治郎若有什麽不是之處,那也隻是在一時一事之間,卻非長久如此。”
李治聞言,心中當真暖之又暖,不由伸手握了媚娘手,動情動心。
可媚娘卻沒給他繼續纏綿下去的機會,隻是含笑提醒他,那些以長孫無忌爲首的重臣們,隻怕此刻都也是星夜未寐,在前城(就是太極宮的前半部分,重要官員們可以歇息的地方)等着候着……
李治聞言,大爲掃興,不由長歎一聲,依依不舍,慢慢起身,又趁媚娘不備,便在她唇上輕啄一下,這才心滿意足地抱了她,又是好一番依依不舍,絮絮叨叨地沒完……
最後還是媚娘實在困了,又想着他政事繁忙,便索性半推半哄地将他趕出了立政殿去。
李治見狀,心知媚娘這遠還未大安的身子,也的确是經不起自己這幾次三番的折騰。
可是眼下叫他去别殿他宮處,他又實在是沒那個興趣與心思,加之也的确是政事吃緊,于是隻得狠了狠心,又叫着瑞安與文娘前來,好生侍奉着媚娘歇下……
直到眼看着媚娘入了内寝,在榻上躺下,紗幔放下……
李治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而叫他想不到的是,他前腳離開,本來困乏已極的媚娘,便立時圓睜雙眼,坐了起來,面色陰沉地看着前方。
瑞安眼見媚娘如此,心下明白媚娘并未當真如她在李治面前所言,盡皆放心,皆是寬心,便勸道:
“姐姐也不必氣苦……
到底,主上也是一番真心替姐姐想的。
隻是他太急,與姐姐一般的急,所以……”
媚娘眼眶微濕,恨恨歎了一聲道:
“我從來沒有怪過治郎……
我怪,隻怪我自己母家不興……
否則……
否則這大唐後廷……
哼!”
媚娘這一哼,卻叫瑞安放下了七分心。于是便道:
“姐姐得何嘗不是?
所以姐姐也不必太介意——
不得這晚結的梨子,會是一樹果實之中最甜的呢!”
媚娘不語,良久才咬牙道:
“蕭淑妃可知此事?”
瑞安想了想道:
“既然主上也是今日才知,那想必蕭淑妃是不能知曉的。
所以多半也是不知。
怎麽,姐姐要通知她麽?
這……
主上那邊兒倒是不打緊,橫豎主上也是急着看她們二殿都倒。
可是别人隻怕……”
媚娘看着瑞安道:
“你是擔心長孫太尉?”
瑞安頭,輕輕道:
“到底,他也是朝之肱股。”
媚娘冷冷一笑道:
“沒錯……
到底,他也是朝之肱股,可瑞安,你也别忘了……
到底,他可也是關隴一系的一根梁大柱呀!”
瑞安一怔道:
“姐姐的意思是……
若是咱們借了蕭淑妃的手,元舅公也不會……”
媚娘冷笑一聲:
“這種事,不試一試,怎麽成?
到底這究竟是後宮之事,莫是長孫太尉,便是治郎,你看看插手又有如何不易?
所以……
瑞安,還是得靠着咱們自己。
你知道如何行事了麽?”
媚娘看着瑞安。
瑞安頭,輕輕道:
“瑞安明白。”
……
永徽元年九月初一。
夜。
戌時三刻。
千秋殿内。
聞得藥兒來報的蕭淑妃,騰地立了起來,一身寝袍簇簇做響:
“你從哪兒聽的?!可靠麽?!”
藥兒喘了一口大氣,這才道:
“千真萬确!
這是……
這是藥兒方才想着,今夜既然陛下沒有了任何一殿的妃嫔侍寝,娘娘近日裏來又是忙着替主上操勞,查清徐太妃一案而辛苦,多少有些結果……
或者,或者藥兒将此事告與陛下,陛下知曉了,一時開心,再者關心之時,自然是要來千秋殿一趟的。
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藥兒剛剛走到太極殿門口兒,便聽到殿外德安與幾個内監議論此事。”
藥兒喘勻了氣,不由急道:
“娘娘,娘娘您可要好生思量一番啊!
這高侃若果是娶了太原王氏一族的女子,那日後必然是要相助與皇後的。
眼下咱們好不容易才将這一宮之中的風口浪尖兒都引到了萬春殿裏,若是因此事而……”
蕭淑妃不語,半晌才突然想到什麽似地,冷笑一聲道:
“是麽……
高侃有心娶那個太原王氏一族的女子爲側室……
那看起來,他也算得上是個多情種子了。既然如此,爲何王仁祐不早早兒将自家侄女兒許了他?
爲何要等到現在?”
藥兒眨了眨眼,不解道:
“不正是爲了此番皇後之事能夠解圍麽?”
“解圍?皇後?
她需要麽?她被禁足了麽?被懲罰了麽?
沒有……
她什麽都沒有受到。
隻是宮中之人議論紛紛,而陛下又一慣是那樣的态度罷了……
所以……
所以隻怕王仁祐是另有打算……”
蕭淑妃一邊兒,一邊看向藥兒。
藥兒機靈會意,立時便要去查,可卻被蕭淑妃攔下,低聲附在耳邊了幾句,便叫藥兒臉色慘白:
“可是……可是娘娘,那不是咱們宮裏人呀?
若是輕易下了手,那王家姐死了的話……
隻怕是要後患無窮啊!”
蕭淑妃冷笑一聲:
“所以,隻要做得周全便好。做得周全了……一切才可如咱們所願。”
看着回答自己牛頭不對馬嘴的蕭淑妃,藥兒忽然有種懷疑:
她……
是不是跟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