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
立政殿内。
媚娘剛服了藥,隻覺身上沉沉,于是瑞安便與文娘一道兒,取了些藥材來煮成香湯,以備其用。
一邊兒,六兒則是将今日裏宮中所發生之事,一一向她報守:
“今日裏蕭淑妃的信兒一報入太極殿,皇後立時便慌了。
又是着左右去打聽消息,又是仔細安排着清理結尾……
可見,她是當真心虛着呢!”
媚娘閉了眼,頭道:
“看來……
她也知道,有些事,是她做了,也無妨的,有些事……
卻是她做了,便是要出大事的……
淑妃處如何?”
六兒想了想,搖頭道:
“倒是無甚大動靜,隻是一味地辦法兒想事,把這回的事情往皇後身上栽。
不過眼下她隻有些揣測,手裏也隻是有一個自己殿裏的人話兒,難免底氣不足。
姐姐,咱們要不要助她一把?
或者……
或者替她找些什麽理由,或者在皇後處找些什麽纰漏,叫她發現?”
媚娘想了一想,卻頭道:
“助,是要助,可你的那兩種方法,卻都不可行……
最好的相助之法,卻是推波助瀾,而非刻意引成。”
她這般一,六兒倒是有些不明白,不過畢竟他對媚娘之信,已然無半兒可疑問,便道:
“那姐姐你,咱們卻該如何應對?”
媚娘微睜眼,以宮扇了唇邊,沉吟片刻之後道:
“六兒,你知道有沒有什麽人,在這宮裏,是恨極了咱們立政殿上上下下的呢?”
六兒一怔,想了半晌卻道:
“有是有……可不知姐姐要做什麽?”
“我想……若是有個人,能夠在皇後耳邊吹上風,能夠提醒她,叫她心些自己沒有藏好的那些尾巴……
那便是最好。”
六兒一怔:
“爲何?不是要襄助蕭淑妃麽?”
媚娘卻淡淡一笑道:
“正是要襄助與她,我才這樣……
你且依計行事罷!”
媚娘這般一,六兒也隻得依命行事。
一側,瑞安卻笑道:
“姐姐好計謀……
眼下這等時候,若是咱們直接将這些事透與千秋殿中,且先不論萬春殿如何,千秋殿那位自己能不能信,便是一憂。
何況,咱們眼下還不能跟萬春殿鬧得太僵。
所以咱們可是不能出面的。
可若教别人透了信兒給皇後,那可是萬萬不同。
這個時候,皇後一心急着要把一切清尾給掃除幹淨,而淑妃呢,就是一雙眼睛隻盯着皇後處……
可其他妃嫔,便未必是這樣心思罷?
而這時,若是有什麽人,把皇後處那些清尾的事兒,給察覺了,且還提醒與她……
那淑妃必然會設法知曉……
這樣一來,便是她們自己鬧着,皇後将來要怪,也是怪不得别人。”
文娘也頭道:
“是極。
原本若是皇後信得過咱們,咱們直接去提她一二,叫她自行動作,引得淑妃注意,倒也不失妙計一樁。
可是皇後根本就是不信咱們,所以咱們卻還不能出這個頭,露這個臉。
所以,找個别的什麽人,最好是心中痛恨咱們立政殿的,無頭無腦,不知詳思,又急着巴結皇後以求地位穩固的這種人,把消息透給他們……
那麽,他們必然是要急着向皇後禀明的——
這樣一來,皇後無論如何想,也想不到咱們身上。
而那淑妃也更不會懷疑這其中是不是另有什麽端倪。”
媚娘頭,垂下眼眸道:
“起來,其實這也是我向前代的淑妃娘娘習得的計策……
果然,到底是不一樣的人物啊……
不過這樣也好,越是自以爲聰明的人,越容易掉入這樣簡單的陷阱之中,落入我手。
也好……
也好。”
媚娘喃喃道,目光卻顯得有些複雜。
……
不多時,六兒便回來了。
“如何?”
頭一個發問的,卻是文娘——
畢竟對徐惠之事,她卻是比誰都更上心。
六兒大喘了幾口氣,接過媚娘叫人賜的茶水喝了幾口,這才笑嘻嘻道:
“文娘姐姐安心罷!
那些人,再沒有發現咱們的心思呢!”
媚娘看着他,含笑道:
“你尋的……是誰?”
六兒笑嘻嘻道:
“還能有誰?
那位自以爲聰明絕的李德妃。”
瑞安卻一皺眉:
“她?
怎麽尋了她了?”
六兒笑道:
“瑞安哥哥有所不知。
若這宮中哪個野心最大,最妒恨咱們立政殿,那六兒當真不上來。
可是若這些人中,哪個最無腦,哪個最急着巴結皇後……
那便一定是這李德妃。
文娘皺了下眉,想了一想,卻道:
“起來,倒還真得是她了。
平日裏這貴、德、賢三妃,雖然起都是與皇後母族世交的貴家千金出身,可到底那崔貴妃性子平冷,不喜多事,人又是頗爲機慧。
而那盧賢妃……就當真是個溫柔順恭,和氣内秀的好娘子……
是以隻有這李德妃……”
文娘冷笑一聲道:
“聽當初,她在初入宮時,曾因爲自己身爲天子同宗,卻不得爲貴妃,而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呢!
隻怕皇後也是早料到這一,所以當初才會一力奉了崔氏爲貴妃罷?
畢竟一個機慧又不多事的人坐在貴妃位上,對她的後位,威脅也是一些……
至少在她看來,崔氏與自己姐妹情深,或者是絕對信任自己,而且也沒什麽野心……或者直便是清高自許,覺得自家之盛,早比天子之宗更隆……
這樣的女人,總是比不但有些聰明,且還野心勃勃,家族勢力也不弱多少的李德妃來得好控制。”
瑞安想了想,也接口笑道:
“起來我倒想起來了,當初她可不是一入宮,便因着些事在感業寺中,與蕭淑妃鬧了好大一場?
如今眼看着姐姐如此得天恩,隻怕也是心中意難平……
她恨咱們,又是向來急着巴結皇後,皇後又覺得她隻不過是個有些聰明,野心卻大得緊的……
多半會是信她的。
不定,還會因爲這件事,擔憂她會拿了自己的把柄反加利用,而存了除掉她的心呢!”
媚娘頭:
“正是要的這樣的人才好。
若非這樣的人,也不能成就此事。
而且,這樣的人對咱們将來的大事,總是不利……
所以早早下手,也是好事。”
……
夜已深。
立政殿中。
因着李治今日公事甚繁,于是媚娘便索性獨自就寝,也不等他。
可是話雖如此,此刻的寝殿之内,躺在榻上的媚娘,卻是半睡意也無。
一側奉媚娘之命,擺了張榻在一側,守着她的文娘眼見她不能安睡,便輕輕問道:
“姐姐,你可是爲了今日的事,有些煩惱?”
媚娘不語,良久才低低歎道:
“我隻是覺得……
從前怎麽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會有這樣一日……
這樣主動算計别人,謀劃别人的一日……
簡直……
我簡直就像當年的楊淑妃。”
文娘想了一想,索性翻了個身坐起,赤足散發,走到媚娘榻邊,輕輕坐在刺繡埑凳(就是類似于今天的埑腳凳子)之上,伸手去握了媚娘的手,目光專注地看着媚娘,柔聲道:
“姐姐覺得自己是變壞了……心腸也變狠了,是麽?”
媚娘看着她,不語。
文娘淡淡一笑:
“那姐姐,當日我家娘子(徐惠)爲了您,動手設計了那韋昭容……
您可覺得,她是變壞了麽?心腸也狠了麽?”
媚娘一怔,半晌不語。
文娘輕輕垂下手,将臉貼在媚娘手邊,仔細感受着媚娘的體溫,柔聲道:
“文娘前些日子因着替娘子入陵之時,也是見了我家老主人……”
媚娘睜了睜眼:
“是……
徐大人?
還是徐夫人?”
文娘輕輕一笑:
“自然是我家娘子的母親了……
她見着文娘,可是吃了一驚呢!”
媚娘一怔:
“爲何?”
“……她……
眼下的文娘……
似是她從未見過,也從未認識過的人一樣……
然後,她老人家突然就笑起來,:
若是這樣的文娘,便是獨自一人留在宮中,去了任何地方……
她也是不必爲文娘擔憂了……
因爲今時今日的文娘,已然是可以好生照顧自己,照顧身邊所有的人了……”
媚娘沉默良久,才輕輕道:
“看來……
徐夫人是個很好的女人啊!”
文娘腼腆一笑道:
“正是如此。
自兒,文娘便入了徐府。
從那時起,老夫人便将文娘當成自己第三個女兒一般照顧……
不怕與姐姐聽,老夫人當年曾經不止一次言,道若是将來文娘長大了,便要将文娘明媒正娶地過了門兒……
入了大公子或者是二公子(徐惠的兩個弟弟)的房呢……”
到這裏,文娘已然露出些羞怯之态。
立政殿裏,一片清冷,隻有陣陣輕風掀起紗缦的沙沙聲,宛如夜妖低吟,叫人迷醉。
媚娘的聲音,許久許久,才幽幽地在殿中響起:
“可是你後來……進了宮……”
“是呀,當初娘子入宮之時,也曾再三言明,道若是文娘不願入宮,她也是不想我離開家中……
可是……
可是文娘想入宮。”
媚娘睜大眼睛,看着她:
“你……
看似半也不後悔呢……
可是呆在徐家,嫁入徐府的話……
便是隻做個側室,也是……
也是……
當然,我并非瑞安不好……
你與他能走到這一步,也是因爲有緣……”
文娘淡淡一笑,頭認真道:
“正是如此……
文娘當初,之所以甘願入宮,非是爲了圖着什麽榮華富貴,也并不是不知,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兩親如路人……
隻是對當時的文娘而言,娘子是文娘最重要的人……便是……便是大公子也好,二公子也好,并非對文娘不好,甚至便是夫人……
她也未必不存有叫文娘扶正的心思……
因爲文娘知道,二位公子,與徐府,終究不是文娘的歸宿,可是夫人卻是真心希望文娘能夠成爲徐府一份子……
所以,所以文娘實在不忍傷她的心,所以文娘選擇了這條路……
可是能入宮,當真是件好事。
雖然宮中朝不保夕,可我竟遇到了瑞安……
雖然瑞安他……他……”
文娘垂下眼睑,輕輕道:
“我身爲女子,何嘗不有一日,不希望一覺醒來,得悉瑞安,已複全身……
又何嘗不有一日,因爲自己不能爲愛上的人,不能……不能……
不能生兒育女,而痛苦不堪?
可是文娘覺得,便是這痛苦再大,也值得。
因爲文娘究竟是遇到了他,痛苦也罷,變得心狠手辣,爲保自己,爲保他,冷酷無情到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也罷……
都是值得的。
隻要有他在……隻要與他相識,便都值得……”
……
良久,良久。
媚娘聽着榻上,傳來的文娘細細的呼吸聲,心中突然平靜了下來:
是呀……
都值得。
隻要有他在……
一切,便都值得。
黑暗之中,武媚娘的目光,頭一次,頭一次明亮得如同當空的日照一般。
……
永徽元年八月二十五。
太極宮。
晨起。
朝後。
太極殿中,忽傳大事:
千秋殿淑妃蕭氏,一朝便朝服入殿,密禀李治,請李治徹查當今皇後王氏,涉嫌流言诽謗、污其清白、且謀害先帝太妃徐氏至死一案!
朝中聞得傳言,無不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