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究竟還是命運弄人……
誰又能想得到,當年叱咤大唐後廷的楊淑妃主仆二人……
竟然最後落得這般下場……
罷了。”
媚娘搖了搖頭,又強打起精神問:
“孫老哥與元将軍那裏,想必是都安排好了罷?”
瑞安頭道都安排好了,媚娘這才長出了口氣,又道:
“起來,到底還是叫治郎與濮王殿下白費了一番心……
當初治郎從濮王殿下那裏,聽了舊年文德皇後不曾與治郎聽的這段李楊恩怨之後,便急忙安排着……
可沒想到最後,還是落下如此結果。”
瑞安眨了眨眼,也遺憾道:
“可不是?
難得濮王殿下也是出手相助,結果到底還是隻除了一個替身。
……不過姐姐,爲何濮王殿下要在刺殺楊青玄不成之後,才告訴主上此事呢?
他……他完全可以在一發現楊青玄之前就告知主上此事啊!
何以非要等到自己動了手,殺錯了人,才告訴主上……
這豈非無端引得主上猜疑?”
媚娘搖頭:
“治郎絕對不會懷疑濮王殿下的。
至于爲什麽他要那個時候就動手……我倒也多少能理解他一些……”
媚娘看着窗外,有些怅然,有些恻然道:
“先帝也好,故太子(李承乾)也好,濮王殿下也好,治郎也好……
他們這一脈同出的四父子,瑞安……
卻有哪一個,不是個個雄才大略,偉岸德謀,可是天下無敵的奇男子?
可偏偏……
這樣的奇男子,最終都會敗在一個情字上。
先帝一生,心中隻存文德皇後娘娘,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在文德皇後娘娘去後,竟遇上了與文德皇後娘娘一般深愛于他的惠兒,是以一生愧疚于惠兒,竟以這般千古明君之智也是兩無可奈,隻得于終前下了密旨,着你師傅王公公好生守着惠兒,萬不叫她尋死殉情……
結果最後,他還是沒能拗得過惠兒……
故太子呢?至臨終還特特爲自己的愛妻蘇夫人上表先帝,希望先帝能夠好好兒地給她一生平安。而他的一生,也幾乎都是在糾結着身爲春宮之主,不得不三妃四嫔,不能長守身邊至愛的絕望與痛苦之中……
至于濮王殿下……”
媚娘黯然,也是輕輕一歎道:
“也許……
也許濮王殿下才是他們幾兄弟中,最可憐的那一個罷?”
思及青雀,媚娘的眼中,未免有些無奈:
“他……
他一生最愛的女子,卻是自己父親最寵的正妾。
而且……
而且還是害死他的母親的兇手,數次謀害他親弟弟的背後主使,挑唆他,教他與自己親哥哥失和,甚至累得親哥哥與他,兩相背離父親的幕後真兇……
最終,卻是他自己親手,爲了自己同樣最愛的弟弟,爲了自己同樣最愛母親……
不得不受着父親的暗中威迫,而去親手缢殺……
他因這情字一事上,所受的苦,隻怕比誰都多。”
瑞安聞言,不由黯然半晌,才道:
“原來是這樣……
也是啊!
論起來,當年若非是這楊淑妃中間幾番引誘挑唆,韋……韋昭容也不會……
唉!
到底,濮王殿下其實也是個好人,心裏也是柔軟的人……
否則,他又爲何到了現在,也從來沒有怨過主上與姐姐,反而是一味地追着楊淑妃一系不放呢……”
媚娘搖頭,恻然含淚:
“他是不忍……
其實,當時他多半也是有些怨我的罷?
怨我,是我把一切挑明,是我把他逼上了不得不走的絕路……
也是我,叫治郎看透了一切,叫他在治郎面前欠下了一生的債……
可是……
可是……”
媚娘不語,瑞安卻接了口:
“姐姐,瑞安卻覺得濮王殿下未必是怨你呢。
到底,濮王殿下可是濮王殿下啊!
他那般機慧無雙的,又怎會不知當年之事,若再拖得半年,便必然要鬧到父子相殘,兄弟相殺的慘劇?
而若到了那一步,那濮王殿下可就真的成了千古罪人了……尤其是在面對主上時,他隻怕再也不能無愧于心呢!
所以論起來,他還是心裏謝謝你的……
否則爲何後來那般長的日子裏,他都沒有想過要再害你?
瑞安覺得,多半,他心裏也是慶幸着,幸虧當年主上與姐姐,早早兒把這事兒給發落了……
否則至無可挽回之時,隻怕最恨他的,就是濮王殿下自己呢!”
媚娘無語,她也隻能無語……
這些年來,她行事之間,從不在乎别人感受……
隻有這一樁……
隻有李泰……
因着他是最疼愛李治的兄長……
她總覺得,自己是欠了李泰了的。
同一時刻。
太極殿中。
寝殿内。
因着此時宮中各殿,已然是下鑰了,李治就算再如何懊惱,也隻得好好兒自己躺回去,歇着。
可因爲心裏念着媚娘,頭總是隐隐生痛,睡不好,于是便索性披衣而起,叫德安端了些清酒來,一邊品着,一邊由着德安給揉着頭,以圖安眠。
饒是如此,德安也是心憂,不由輕輕道:
“主上,您這些日子,總是愛頭痛……
明日裏,還是請孫老神仙入宮替您瞧瞧罷!”
李治閉了眼,口中卻隻道:
“自己的老病根兒,自己清楚。
這麽些年了,它哪一年不是要來找朕個四五回的?
由得它去,朕就不信,它能比朕活得長。”
這一句玩笑話,卻叫德安好生不安,又兼之有些微怨,便道:
“主上一發拿自己的身子不當回事了……
便是不爲自己,爲着武姐姐,德安也求您,好好兒照顧着些兒罷!”
李治聞得媚娘,這才睜了眼,先轉頭盯着德安道:
“你給朕把嘴閉緊了,若是這事叫媚娘知曉,朕定要罰你,知道麽?”
眼瞅着德安無奈頭,他才又轉過頭來,由着德安揉按着,一邊兒複閉了眼,口中隻道:
“唉……
朕也知道你們擔心。
可這病,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了,擔心也是無用。
既然有孫道長的藥吃着,補着,那便是天下最大的福分了。
若論起來,隻怕天下得這症的,可不止朕一人罷?
那些沒有神醫在側的人,早早兒便去了的人,又該怎麽辦?
難不成就索性自求了死路麽?
事在人爲,朕總是不信那些天命之類。
再者,你們常朕是天子,是真龍,是萬歲。
那就當信一把朕這天子真龍萬歲罷?”
德安聽着今天興緻好極,已然有些微微醉意的李治這般胡,一時也是哭笑不得,索性便頭一味稱是,應和着就好。
眼瞅着他目光沉凝,似要睡了,正待請他歇下,可李治卻突然一聲問:
“對了……
四哥近來如何?
朕好長時間沒見他,有些想念呢……”
“主上安心,濮王殿下知道主上向來挂念他,所以昨日還特特傳書入内,以報近況呢!”
李治聞言,又急忙問了一些李泰近況。
德安一邊回答着一切安好,一邊覺得手下剛剛揉搓着的李治的肩頸之處,剛才還極爲僵硬的感覺一下子放軟了不少,于是笑道:
“果然,對主上而言,這世上怕是除了武姐姐之外,便隻有濮王殿下最叫您挂心了罷?”
李治閉着眼,由着德安雙手從頭改到肩頸上,一團亂面似地揉着,口中卻隻悠悠道:
“誰的呢?
還有忠兒……孝兒……素節……他們六個孩兒呢!”
李治淡淡一笑:
“還有你們,還有王德……”
德安一時隻覺心口一痛:
“主上……”
他的手微微停了下,然後才笑道:
“不過,倒也是。
若非主上如此仁德,上上下下太極宮,也是難得如此齊心呢!”
李治輕輕睜開眼,茫然地看着前方道:
“是麽?
可是爲何朕總覺得,朕或者是個好帝王……
可卻不能算是個好丈夫,好父親,好兄弟呢……”
德安淡然一笑,道:
“主上,您要聽德安幾句心裏話麽?”
“你。”
“主上,德安從兒,便知道,您将來,必然是個可爲一國之雄主的人。
可是德安更知道,您這一國之雄主,或者隻怕……會終究被俗事所蓋。
爲何呢?
因爲主上是個至情至性,至仁至善的真正的大好人……
正是因爲您太好了,所以……隻怕這爲君之路,會比誰都難走……
甚至千百年後,您爲君如何,也會是有許多人,各執一詞,難谳衆口……
可有一兒,主上,德安覺得,您是個堪稱完壁的明君。
比起先帝也好,比起之前任何一位君王也好,您都不遜于其色。
因爲他們雖然都是明君,可他們一生卻也終究是因爲求這明君之空名能流傳千古所綁縛,大受其限,而失去了許多,損失了許多……
主上,可您不一樣……
您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求的是什麽。
您也知道,空名或可流傳千古,可卻難長存人心。
所以,您不在乎一時之名,隻在乎一世之人,一世之民,一世之政……
這便是您最了不起的地方了。
您不在乎别人看什麽,您要的,并非隻是以天下爲名,實爲求虛名的白白犧牲自己的一切……
您要的,是要把自己的一切,與天下萬民的福祉,相并相提,謀求同存同長……
這便是您的了不起了……所以德安才,比起可能會名傳千古,光耀萬年的先帝來,或者幾百年後,主上您會被有所相圖之人,拿來三道四,吹毛求疵……
可是您做的這一切,您的了不起,您的功業,終究還是無人能夠抹殺的。
終究,終究有那麽一日,會是教天下爲之撼動的。”
李治沉默良久,突然笑了起來:
“是媚娘教你的這些麽?
她又不想叫朕擔心,選你來傳話兒,又要費心思想好,如何才能叫這話兒從你口中出顯得樸實無僞……
也是難爲她了。”
德安一笑,坦然道:
“武姐姐這些話兒,德安覺得,也是出了德安的心。”
李治沉默,半晌才幽幽道:
“沒錯……
她總是能将人心看透……
所以……”
李治閉了口,然後才想了想道:
“那韋昭容的墓……
如何了?”
德安一怔,思考一番才道:
“日常有人料理着。
不過到底先帝有旨,不得堆土立碑,所以……”
李治明白,也恻然道:
“到底,也是朕當年沒有思慮周詳,多少有些對不起四哥……
這樣罷!
你明日裏去見瑞安,設個法子,叫瑞安知道朕的意思,然後……
然後看一看媚娘如何處置此事罷?”
德安心中清楚,李治這麽做,怕是爲了能叫濮王李泰,多少放下一些舊年之事——
畢竟雖然李泰每每來信,都隻身體大安如何如何……
可李治到底隻有這麽一個同母兄長了,濮王又是屢被舅舅與三哥吳王姐姐高陽等人所忌……
他又如何不擔心他?不會在濮王府中,放着些好生看護着李泰的人?
所以李泰的身子骨兒到底如何,隻怕李治比李泰還清楚。
而李泰這些年來日漸沉疴,一多半兒都是爲了當年之事,心中有疚于弟弟,有疚于媚娘……
所以,李治如此,也是想解一解李泰心中心結,希望他能夠明白,自己也好,媚娘也罷,都從來沒有因此事而怨恨于他……
這樣一來,多半哥哥也會心中寬慰罷?
李治真的希望,自己這個從兒就把自己當成命根兒一樣疼愛着的哥哥,能夠長命百歲,長長久久地跟自己一道兒,活在這世上。
……
永徽元年九月初。
太極宮。
千秋殿蕭淑妃一朝因徹查某事之時,忽得報,道先帝太妃徐氏死因有疑,于是立時朝服入太極殿,禀明李治。
此事雖密,然在有心人渲染之下,依然立時傳開來,一時間宮中軒然大嘩。
而頭一個大受其驚的,便是萬春殿中,正籌謀着要立陳王李忠爲太子的皇後王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