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吳王府。
後花園中。
一道沉黑的身影,輕捷地從園邊牆壁上落下,左右看了一看,然後如一縷幽靈般閃入花園中一間屋内。
不多時,屋内傳出一聲若有似無的**,接着,便是一聲若被抽去了所有希望般的歎息。
又過一會兒,這道身影又閃了出來,再左右看了一看,複又幽靈似地閃回牆壁上,再向下一打量,須臾之間,消失不間。
又過一會兒,一股極淡極淡,似是鐵器生了鏽的腥甜味道,便在這後花園中,漸漸彌散開來。
結果,這股淡淡的味道,引得府中不知哪裏喂養着的狗兒,半夜驚醒狂吼起來,驚醒了所有人,也驚醒了這主人不在的,府中的總管等人。
然後,他們才愕然發現,後花園中,那位一直被自家主人吳王殿下視爲貴客的,一直蒙面的,本該與吳王殿下一道出京赴封地所去的中年女子,此刻已然滿身鮮血,渾身冰涼地倒在地上,已然氣絕身亡。
而她脫落的面紗下,則露出一張虬結百疤,狀似火燒過的可怖臉龐。
……
且先不提吳王府内一片大亂,單隻這黑影,自離了吳王府後,便一路心地左躲右閃,兜兜轉轉,最終離開了長安城,奔到城外。
城外坡下,豆盧望初正拉着一輛馬車,正焦急地等候着。
眼見他奔來,望初不由眼前一亮,上前道:
“李兄弟!”
“豆盧兄,讓你久等了!”
黑影拉下面上墨巾,一張神彩飛揚的俊俏臉龐,出現在豆盧望初面前——
正是當今天子李治的劍藝師傅,衛國公李靖次子,李德獎。
“如何?可幹淨了?”
豆盧看着德獎的目光中,有些贊歎,更有些不舍。
德獎爽朗一笑:
“啊,淨了。”
“德獎……”
馬車中,傳來一陣女子低語。
德獎聞聲目光一亮,上前一步,坐到馬車邊上,也不掀開簾子,隻悄聲道:
“你醒了?”
“嗯……如何?
那個想害死姐姐的女人……死了麽?”
德獎輕輕一頭,這才想起她看不見,便淡淡道:
“你安心罷!這一回,我是徹底将她送回那個念念不忘的舊主身邊兒去了。”
馬車内安靜了好一會兒,才歎道: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樣的事情。
可是……”
豆盧望初在外面,聞言不由正色道:
“徐……元娘子,您這話兒,得便不是了。
李兄弟的個性,的确是不喜殺生。
可是這等毒辣婦人,他也倒是知道,不除不成。
否則,隻怕便是你們走,也不會走得心裏幹淨。
到底,李兄弟一生所求,一爲當今那位能安坐龍位,二爲衛國公府一族,平安無事,興盛百年,三,也是最緊要的,便是能與元娘子你共度一生,做對逍遙夫妻。
元娘子,今日這一切,論起來都是‘那二位’聖人所賜,所以李兄弟雖然性如此,卻也知曉事情輕重。
你是不是?李兄弟?”
李德獎淡淡頭,面上一片平靜:
“琴兒,我知道你擔心……
擔心我會不會有些怨恨那二位。
其實有些事,我也一直沒告訴你,今日告訴你,也就心安了。
之前那二位告訴我的原話,是叫我帶了你之後,立刻離開長安,去洛陽元氏府中去,并且此生再不要回到長安來,更不要再管這些事……
可是,今天……”
車内的女子極爲訝然:
“不是姐姐叫你下的手?也不是……不是……”
“都不是。”
李德獎搖頭,淡淡道:
“當初雖然那一位下了令,要我從太極宮内山水池中,設法堵截這毒婦與宮中人物私信通風的消息,也确是了,若有機會,便當設法除去此毒婦……
可是後來,到底下手的,不是我,而是濮王殿下那邊的人。
想必,那一位也好,琴兒,你稱爲姐姐的那一位也好……
他們都是不想看着我再做些令自己不快的事……
所以……”
德獎歎了一聲:
“我真的是欠他們太多,可是偏偏,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肯叫我還。”
車内沉默,又道:
“所以你此番得了玉明的報,才知曉上次死在濮王殿下手中的,不是本尊?”
李德獎目光中泛出憤怒:
“沒錯,這毒婦老謀深算,一早料到會有人殺她……竟然借金蟬脫殼之計,意圖逃過一劫……
可惜,她最後,還是該死在我的手上!”
車内的女子安靜了好一會兒,才猶豫道:
“德獎……
你……似乎極恨這個女人?”
李德獎沉默良久,這才看了一眼滿臉同情的豆盧望初,然後歎道:
“有些事……我不想與你聽……
但是琴兒,這個楊青玄……這個毒婦……還有她的主人……
便是那二位沒有下令,我也是一定要殺了她們的。
便是爲了我的母親……我也是一定要殺了她們的……”
喃喃地重複了兩遍,李德獎的目光中,突然泛出些奇異之色:
“沒錯……
我總是要殺了她們的……雖然可惜,楊淑儀最後還是不能死在我手中……可是直接下了手的楊青玄……
難道?!”
他目光陡然一亮,猛地回頭,看向長安城中,皇城的方向,面色複雜:
有吃驚,有恍然,更有震撼與感激……
“李兄弟……”
豆盧望初見他如此,心知一切,已在不言中,便長出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德獎轉身,看着這個年長自己幾歲的兄長,目中含淚,不由伸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肩膀,搖着,強止着淚問:
“主上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所以……所以他才留不得這個女人?!
所以他才叫我自己動手?!
是不是?!
你告訴我,是不是!?”
豆盧望初隻是看着李德獎一臉的激動與震撼,歎道:
“李兄弟,他……他是望初見過,最了不起的人。
你知道這一就成了……别的,不必再問。
因爲……因爲你當知,他做的這一切,都是爲了你,更爲了他從來都敬佩的衛國公,與國公夫人。”
李德獎卻恍若未聞,隻是喃喃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早就知道,當年害得我身爲貴胄之後的母親竟一朝被陷入楊素府中,受盡屈辱的……就是楊淑儀……
所以他才會……所以他才會……
可是那麽早的事情,他怎麽會知道?!”
豆盧望初沉默,沉默良久,才輕輕拍了拍李德獎的肩膀,對他認真地道:
“因爲……
因爲主上将李兄弟視爲一生之師的心情,沒有半虛假。”
李德獎張了張口,最終長歎一聲,轉身掀開馬車簾子,露出徐素琴的一張同樣含淚的臉,然後慢慢牽引着她出來,下車,向着長安皇城之向,雙雙并肩下跪,叩首九拜,然後起身,立誓:
“今生我夫婦得蒙大恩,日後必然誓死跟從二位聖人!”
……
半個時辰後。
立政殿内。
悠然地品了口茶水,看着匆匆而回的瑞安,媚娘笑道:
“可走了?”
“走了走了,一路上還得意得緊呢!”
瑞安笑着,舉起手心,托了一隻盒子叫媚娘看:
“你看,明知瑞安不會理會,她還硬塞了隻玉镯子給瑞安,還叫瑞安給文娘……
真是!”
笑容轉冷,瑞安一臉不屑地:
“當真以爲文娘是那等錢财可以收買的虛勢女子呢!”
媚娘無奈,隻是笑道:
“你呀……
此事你怪她,倒是不是了。
到底,她究竟還是一味地以自己的目光看人待事。自然也會有這樣想法。
倒也不能怪她,更不能她這般思想有什麽錯……
隻是……”
媚娘沉思一番才道:
“聽她今日這般言語,她似乎……
并非完全掉入治郎所設之計中呢!”
瑞安眨了眨眼,卻道:
“可主上本來也就隻是爲了求得她一時糊塗,争取些時間不是麽?
怎麽姐姐,還當真想讓她糊塗一世麽?”
媚娘歎了一聲,看着遙遠的殿外,茫然道:
“對啊……
我是想她糊塗一世……
今日裏看着她,不知爲什麽,就好像看到了我自己……”
“那是因爲蕭淑妃有意無意地,總在模仿姐姐,以求主上恩寵罷?!
這等事,姐姐當知呀!”
瑞安不解。
媚娘卻搖頭道:
“正是因爲知道這樣……所以我才希望她永遠糊塗下去……
因爲……
因爲眼下,她若是能繼續糊塗下去的話……也許會活得更長久……”
瑞安一時愕然,不解地看着媚娘。
媚娘搖了搖頭,歎:
“罷了,人各有命。有些事,便是我有心相助,若是她不願成,終究還是不能成……
另外一邊兒……如何?
走了麽?”
這一次,媚娘的臉上,充滿了脈脈溫情與不舍。
“走了走了。方才豆盧大人報來,已然是送走了。
姐姐也不必不舍得,隻是去了洛陽,又不是天涯海角再不得見了。”
媚娘搖頭,卻道:
“瑞安,今番一别,我是真的希望,以後永遠,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他們二人了……”
瑞安了解,不由柔聲道:
“因爲姐姐覺得,若是徐婕……若是元家娘子能夠離這太極宮,離主上與您越遠,便越能太平一生,是麽?”
媚娘不答此問,隻是歎道:
“我本來還以爲,他永遠不能發現楊青玄還未死……
想不到……”
瑞安頭,也歎道:
“是呀!别是瑞安,還有姐姐你,隻怕便是主上也不曾料到,一向厭惡這種暗中行刺之事的李師傅,此番竟如此絕決……
明明主上也好,姐姐也好,師傅也好……甚至連濮王殿下都千方百計地相助地瞞着他,不教他知道,自己的害母仇人還活在世上……
可到底他還是知道了,而且還主動去動了手……
姐姐,到底他是怎麽知道的?”
媚娘看了眼瑞安:
“别忘記,他可是衛國公李靖和國公夫人,那個傳中的紅拂女的兒子……
這樣的人,怎麽可能不有所察覺?
我隻是沒想到……他的仇,會埋得這麽深。”
瑞安歎道:
“論起來這楊青玄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瑞安也聽過師傅,當年這太極宮還是大興宮,那楊淑妃還是前朝公主時,她不過一個貴門出身,十歲便入宮的女官。
就因爲與同樣不過十來歲,且身爲大隋将軍之女的紅拂夫人在一次國宴之中爲争一口氣,二人起了些争執……
她竟借自己身爲帝女女官的機會,向着當時身爲孝恭帝女的楊淑妃進了許多讒言,惹得昏君不悅,硬是借着昏君楊廣與楊素的手,把紅拂夫人母氏一族上上下下一百七十幾口給屠殺殆盡……
隻留下紅拂夫人一人被楊素擄去,年紀便成了楊素的……”
瑞安閉口不語,半晌才慘道:
“起來,當年紅拂夫人的父親張将軍的威德仁愛名,便是瑞安時,也是聽過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