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起來,我是想到了要借皇後的口,來成此事,可是……”
李治沉吟片刻,然後才落下一子道:
“可是我卻不曾想到,也想不到,她會按着我的意思來……”
媚娘心中了解,也不由歎着拍了拍李治的手,沉默不語。
……
又是兩個時辰過去。
媚娘夙夜不得寐安,又是因着李治好不容易得安睡,是故便索性心翼翼起了身,緩緩下床,去尋些茶水來。
一層薄薄紗衣随着她的玉足落在地上,夏夜冰涼的地面,叫她的腳心中,傳來一陣冰涼。
清爽感也随之而生,她眉頭一舒,慢慢地起步,又慢慢向着窗前幾走去。
一側今夜輪着值守的瑞安,正抱了白玉拂塵守在一張榻上睡着,突然聽聞動靜,立時睜眼,一看,這才安下心來,心下榻跟在媚娘身邊:
“姐姐,這般夜了,你怎麽還不睡?”
“睡不着……想喝些水。”
媚娘也不叫瑞安插手,隻是自顧自地從壺中倒了水喝,默默不語。
良久,瑞安才輕輕道:
“姐姐似乎……
在替主上擔憂?”
媚娘沉默,良久才輕輕放下茶水,轉身看了一眼榻上睡着還皺着眉的李治,不由憐道:
“你想過沒有,治郎他……這樣的性子,怎麽能夠就這般狠心對待一個與自己夫妻多年的女子?”
瑞安一怔,立時反應過來,媚娘口中所,卻指皇後,然後立時一臉不屑道:
“姐姐卻去可憐她?
那誰可憐主上?
當年他們二人成婚之事,瑞安可是最清楚不過……
若非她那嬸祖母仗着自己是先帝的姑姑,主上的姑祖母強行逼親……
以當時主上還是堂堂大唐天子,先帝愛子之尊,哪裏是她這麽一個不淑不賢,自以爲是的女人配得上的?”
媚娘搖頭,卻歎息站定:
“再怎麽配與不配……這些年來,這些日子……總是有些歡喜的時候,總是有些在意的時候……
這樣一天天的歡喜與一天天的在意積攢下來……
你以爲,這樣的情份,是能一兩句話,便可抹滅的麽?”
瑞安眨了眨眼,不解道:
“姐姐這話得就不是了……
既然二人本無情分而相成,那又哪裏來的情分?”
媚娘搖頭,轉首看着李治:
“瑞安,你跟了治郎這些年……
哪裏又曾見過,他會如此的痛恨一人?
需知……
若非他多少,對皇後也好,對淑妃也好……
都有些夫妻情分在,他又怎麽會如此厭惡她們的行徑?
瑞安啊……
正因先有了些情分,有了些好意,在看到彼此之間,有着這等差距與不當之時……
才會有那般的痛恨與厭惡……
因爲他覺得自己這般對她們動了心,卻是犯了一個錯誤,一個大大的錯誤……
所以,他才希望能夠抹滅這些錯誤。”
瑞安聞言,卻急了起來:
“姐姐你可不能這般主上啊!
這些年來,他待你可是一心一意……”
媚娘輕輕一笑,卻道: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的心……
也從不覺得,他對皇後也好,淑妃也罷,都有着于我一樣的情分……
我方才也了,他對她們,有情分,有憐意……
可這卻未必是一番真心……
隻是便非真心,既然動了些心,那就必然會有受傷……”
媚娘看着李治,憐愛加緻:
“我……
隻是不想看他受傷罷了……”
瑞安聽畢,也是默然——
李治的心性,這些年跟下來,早已是熟知于心。
若他對王蕭二人全無情分,那當真是冤枉了他——
畢竟,整個太極宮裏這前前後後來來去去,自大唐開朝以來,這麽些人經過去,若有誰算得上最溫柔待人的……
那便隻有他了。
便是再壞的人……便是一如當年的韋昭容,楊淑妃等人也好,他也是幾乎不能下得了那個狠手,去好生整治他們……
所以,他倒也理解媚娘的意思:
李治的确是不愛王蕭二人,可是這麽多年相處下來的情份,卻足夠讓他去一再寬容原諒她們。
而正因爲這樣的仁慈之心在,所以在她們一而再,再而三的叫他失望之後……他才會下決心要鏟除她們。
這份決心,正是讓他這些日子傷痛不止的來源的……
要知道,李治是個君王,但更是一個人。
即使這一切的一切,他都早已料到,甚至還是有意引導而爲之……
可對他而言,在他的心底,這一切的一切開始時,他走每一步棋時,都還是真的抱着希望,希望自己的棋,不能按着自己的所料去走的……
都是希望她們,能夠真正地不如他所願行事,能夠做出叫他大吃一驚,但卻是欣慰異常的決定的。
……可惜的是,他的願望,終究隻能是願望罷了。
一時間,主仆二人,盡皆沉默。
良久,瑞安才輕輕道:
“那姐姐,王皇後的事……
就不做了麽?”
“做,是自然要做。
隻是我決定,以後若能咱們自己來,還是少叫他動些手罷!”
媚娘看着李治的模樣,不由輕輕歎息:
“我實在是不想再看他如此悶悶不樂了。
他傷心……
我隻會比他更傷心。”
言畢,便緩緩回到榻上,一手輕撫着李治的臉龐,憐惜地慢慢躺下。
瑞安看着她如此,張了張口,卻終究沒有什麽,隻是默默走去将燈熄了,然後心底輕輕問道:
武姐姐,那你呢?
你的心,誰來守?
永徽元年八月十三。
太極宮。
太極殿中。
李治朝畢更衣方歇時,便忽聞皇後王氏前來請見。
準見,王皇後入内,且見帝下拜。
李治準起,又着問何事。
王皇後乃道:
“今妾聞延嘉殿徐婕妤身體不安,病體有恙,心中實難安定。
左思右慮,如今雖因陛下性儉,不喜奢華,太極宮宮舍陳舊,且又兼之夏暑難捱,然究竟此處乃帝王之側,龍淵之深,實不宜爲病中之居。
爲保阖宮之安,更爲婕妤病體速安,當請主上賜旨,着準徐婕妤入九成行宮調理安養,以待日後,再侍天恩。”
李治聞言,思之良久,才緩緩頭稱是,又贊王皇後心思細膩,遂着令左右傳旨:
即日起,延嘉殿婕妤徐氏,當立入九成行宮安養。
……
半個時辰之後。
立政殿中。
媚娘聽得瑞安回報,不由長長舒了口氣,自行到徐惠靈前,上了柱香,口中默默祝禱:
惠兒,你的心願,我已替你了了一半了……
接下來,便是替你洗清那奇恥大辱之時……
你且安心罷!
爲了你……
也爲了治郎,我什麽事……
都可以做,也都能做得出來。
緩緩睜開眼睛時,她的眼底,一片寒涼。
……
是夜。
萬春殿中。
王皇後錦衣華袍,心喜甚悅地看着面前侍們,一盆盆地把自己這幾年來苦心将養的牡丹花兒,奉在面前,然後笑吟吟問道:
“可都好好兒澆水了麽?”
憐奴笑吟吟也上前,安禮道:
“娘娘最喜歡的便是這些牡丹,咱們又怎麽會不心安養着?
且請放心罷!”
王皇後這才頭,悠然道:
“近來起來,卻是喜事頗多……
隻是不知這喜事,能不能都長久……”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一側立着的胡土。
胡土上前一步,含笑道:
“娘娘安心,娘娘是國母,是真鳳降世,娘娘的心意,可是天子之妻的意思……
那自然,這天意也是要向着娘娘,想着娘娘能歡喜的。”
王皇後這才頭,慢慢道:
“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
同一時刻。
千秋殿裏。
蕭淑妃聞得藥兒來報,不由停下了手中正在抄着悔過書的筆,皺眉道:
“是麽?
可知那徐氏,卻是入了那一殿?”
藥兒機靈,上前輕輕道:
“倒是娘娘舊日裏的居所流芳院……
娘娘,這皇後如此安排,怕是沒安好心。”
蕭淑妃冷笑一聲,停下筆道:
“她哪裏是沒安好心?她根本就沒有心。
否則何以陛下這麽多年,從來沒有把她正眼相看?
哼!
好呀,把那麽一個病痨子安排到本宮住過的流芳院……
是想給本宮日後添下些病氣呢?還是直接給本宮眼下就添上幾分晦氣?”
藥兒一怔,道:
“娘娘的意思是……
皇後是想借此機會,弄死那徐婕妤之後,嫁禍給娘娘?”
“隻怕還不止如此呢!”
蕭淑妃悠悠道:
“這九成宮可是我大唐行宮,日後本宮總是要有許多機會跟着陛下去的。
而陛下那般心性戀孝的,自然不肯教這些人都住在先帝妃嫔們住過的地方……
如此一來,本宮再入九成宮,勢畢還是要再入流芳院居住。
到時,若是本宮一個不心,或者是哪個下侍粗心些,叫本宮使了那因痨而死的徐婕妤使過的東西,用過的器件……
便是本宮得天之佑,不至于死,可到底也是免不了大病一場,多日不得親近陛下的罷?
甚至……
她借這個理由,把素節也從本宮身邊調開,也不是什麽難事呢!”
蕭淑妃一番分析,直叫藥兒贊歎:
“娘娘英慧過人,竟是将皇後那般狠毒心腸明晰至此!
那娘娘,咱們卻如何是好?”
蕭淑妃淡淡一笑,瞥了一眼這個侍,又提起筆來,悠悠道:
“如何是好?
哪裏需要什麽如何是好呢?
她這般設好了圈套等着本宮……
本宮若是心情好,便不往裏跳,不增些她的罪業便是。
若是心情不好……
那便将計就計,叫她自己掉進這圈套裏……
也不算甚麽罷?”
藥兒聞言,恍然大悟,立時請退去依意行事。
隻留蕭淑妃一人,對着殿外月亮冷笑;
“王善柔呀王善柔……
鬥了這麽些年……
你以爲本宮還不知道你那兒心思?
想害本宮?
哼,咱們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