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
媚娘獨自一人立在一片星光月色之下的阙樓之上,身披大氅,俯仰之間,皆是天地。
她胸中突然有種不出的快意感。
也許……
這便是這帝王宮廷,最教人着迷的地方罷?
能夠看得到這麽多,這麽遠的東西……
雖有争鬥,雖有殘殺,雖有各樣的痛苦……
可是終究還是有些與外面不一樣的東西,與外面不一樣的地方的……
至少這樣的天地,在外面,在自己的家中,她是無論如何也沒有看到過的。
無論怎麽樣的名山大川,她都沒見過這樣的奇景,這樣的情态。
不過……
她忽然低頭一笑:
“若是沒有他……”
是啊,若是沒有李治,也許她今日,便是上這阙樓,也是難事一樁罷?
所以……
原來,李治對她的意義,這般重要……
她有些恍神,整個人立在月光之中,隻是怔然地看着這一切。
甚至,直到背後來了人,也沒有察覺。
……
狄仁傑立在原地,看着這個站在月光下分外妩媚的女子。
他不動聲色,亦不見動聲色。
也不知爲何,在此刻的他眼裏,看到的,卻不是一個女人。
可是是什麽……
他卻不知道。
至少在這一刻,面前這個人的性别是什麽,身分是什麽……
似乎都不重要了。
隻是這人立在他面前,像一座碑塔一樣立在自己面前……
這樣就夠了。
他思及此,突然有些警覺自己這般心思,實在太過不當,搖了搖頭,然後才道:
“臣狄仁傑,拜見武娘子。”
媚娘聽到聲音,轉過身,看着這個年青英發的少年,突然笑了起來:
“狄大人客氣了,快快請起。”
狄仁傑謝過禮,起身,一雙清朗明亮的眼睛,隻看着媚娘。
媚娘頭,繼續笑道:
“事情都辦了罷?”
“是。
長孫太尉明日朝中,必然是要應和一下許王殿下之事的。
隻不過……”
媚娘笑吟吟接口道:
“隻不過似乎長孫太尉,早有此意,是麽?”
狄仁傑一怔,卻也不太意外地頭道:
“正是。”
媚娘頭,微微斂了些笑容,然後輕輕道:
“以太尉大人的智計謀略,這等事,自然是早有所料的。
而且對太尉大人來,主上也好,幾位皇子也罷,都是比他性命還緊要的……
所以會有這般周密思慮,不足爲奇。
你覺得奇怪的是……
如何太尉大人已然思慮至此,卻一直不開口……
是麽?”
狄仁傑想了一想,猶豫着道:
“會不會……
是太尉大人不便主動提及此事,是以等着人先行開口議及此事呢?”
媚娘頭,贊許道:
“是啊。
對他而言,之前因杞王一事,已然是近乎與氏族一系鬧至緊張。
此時此刻,想必他也是不願再去與氏族一系,因皇子之事上有什麽沖突。
所以有人能先他而提及,他再從旁相助……
這是最好的結果。
至少,對他老人家而言,是最好的結果。”
狄仁傑想了一想,又道:
“其實以太尉大人于朝中宮中的勢力與作派,這等忍讓,實在不似其行事之風。
會不會還有其他心思在内?”
媚娘搖頭,卻道:
“不。
這應當就是太尉大人的本意了。
狄大人,你知道爲何媚娘對太尉大人如此尊敬麽?”
狄仁傑搖頭。
媚娘輕聲道:
“因爲他是眼下大唐諸位重臣之中,唯一一位将大唐與主上之事,看得比身家性命還緊要的人了……”
狄仁傑目光一閃,想了一想,才訝然道:
“莫非太尉大人如此忍讓,是爲了求得朝中勢力平衡?”
媚娘頭,輕輕歎道:
“就連他一手扶持起來的關隴一派,也是爲了這個目的,存在至今的……
隻是他料想不到,甚至直到此刻隻怕也未曾想到的是……
這關隴一系,眼下與氏族一派一般無二,竟然成了大唐最大的毒瘤。”
狄仁傑也是黯然,良久才道:
“世事大多如此,不能盡如人意。”
二人沉默良久之後,媚娘才突然發問:
“那長孫太尉如此态度,其他大人又是如何?”
狄仁傑想了一想,卻頭道:
“娘子不問,臣也是正要一呢!
别的大人倒也罷了,可是那禇大人,卻似有些意見相左。
不過他向來與長孫太尉同氣連枝,自然也就不會再多什麽。”
媚娘挑了挑眉,頗感興趣地轉身問:
“哦?
你禇遂良禇大人?
這倒是稀奇了。
向來在朝中,最與長孫太尉相投的,便是這禇大人……
怎麽今日他倒與太尉大人喝起兩壺茶來了呢?
(在這兒解釋一下兩壺茶的意思。
唐人嗜茶,這一之前已然有過解。
而這嗜茶也因爲唐代人民的喜好,漸漸滲透到了平日的生活與文化交流之中。
當時的唐初仕子們有這樣一個法,既能同飲一壇酒,又可同品一壺茶,是爲知己也。
意思就是,如果要找到一個知己,能夠跟自己喜歡喝同樣的一壇酒,也喜歡品同樣一壺茶,那這個人就可以是你的知己了。
這裏媚娘這番話的意思,是一向與長孫無忌相言相行的禇遂良突然做出這樣的态度,不像他一慣的行爲。)”
狄仁傑想了一想,卻道:
“起來這事也的确是奇怪。
日常裏,禇大人于公事之上,雖多谏言,但幾乎沒有異過長孫太尉的意思。
但今日裏,他卻一得聞臣之語,便立時做出一派反對之相來。
隻是後來因爲長孫太尉頗爲言同,這才收了樣子……
娘子,依臣之見,多半禇大人隻是不喜臣之言語罷了……
卻未必是與長孫太尉不合。”
媚娘頭,輕輕道:
“你得是。
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背叛長孫太尉,隻有禇大人不會。
不過,此事也值得深究。
你且安心,我自會将此事與‘那一位’相謀相商,且看如何做斷才好。”
狄仁傑聞言,心思也多少放了一放,當時謝過,然後媚娘又囑咐幾句,這才轉身告退。
……
片刻之後。
站在阙樓之上,看着狄仁傑一個人快步地走向皇城之外的媚娘,突然頭也不回地笑問:
“你怎麽看?”
她背後,一個高大的影子,慢慢走出陰影來,輕輕将她擁在懷中。
她也沒有掙紮,更沒有驚訝,隻是默默地依入來人懷中:
“這禇遂良……
看來卻是頗與治郎你品味相投呢!”
整個太極宮……不,整個大唐天下,能将她這般抱着,或者敢将她這般抱着的,都隻有一個人——
她的夫君,情人,大唐天子李治。
李治輕輕一笑,卻是目光銳利:
“你覺得是,那就是罷!
不過總是要心些。”
媚娘卻笑道:
“方才不是了禇大人之心,可是忠于太尉大人的麽?
爲何卻要心?”
李治不語,良久才輕輕道:
“正因爲他忠于的人不是我,我才要心。
舅舅對我再忠心,他對舅舅再忠心……
不是直接向我示忠的臣子,身爲主上的,總是要心。”
媚娘黯然,轉身輕撫上他的臉:
“你……
有些難過呢……”
“……
不難過,也是假的罷?”
李治苦苦一笑,有些傷感:
“到底是從父皇那時起,便待我很好的老臣……
于我心中,他們不隻是大唐棟梁,更是我的先輩……
可是沒想到,當坐上這個皇位的時候,一切的一切,都竟然會扭曲到這種地步……”
他淡淡苦笑,然後才低下頭來,目光如水地看着懷中的女子:
“還好……
至少我們之間的一切,一直如是……
沒有扭曲,也沒有改變過。
隻要這樣,我也算是知足了。”
媚娘憐惜地看着他,看着這個**散漫,卻爲了自己,不得不登上帝位,背負這扭曲的一切的男子,目光中有感激,有内疚,更多的,是滿得盛不下的脈脈溫情:
“治郎……”
李治不言,隻是輕輕将頭俯在她頸中,似一頭累極了,尋找栖息之地的大龍,慢慢地合上眼……
月華如水,光瀉如銀。
阙樓之上,隻有兩個人,相依相偎。
永徽元年七月二十四日。
太極宮。
太極殿上。
早朝。
唐高宗李治,因衆臣之谏議,以其次子許王孝,今無良教,又憐其年歲稍長,當習政事,乃着令賜居武德殿,且立于谏議大夫禇遂良席下,以爲教養。
此旨一出,宮中内外,莫不震驚。
……
千秋殿内。
這些日子以來,本就氣氛緊張的千秋殿内,今天更是一陣陣地喧鬧。
“到底怎麽回事?!
好端端地,爲何要把那無用兒給調出本宮這裏!?
你們爲何沒有去問一問家裏人?!”
蕭淑妃一身豔紫宮裝,雪白玉手也是重重往案幾一拍,震得旁邊一隻花瓶立時跳了一跳。
宛如那些立在下位的侍兒們的心。
玉鳳現在已然不在了,爲首的,便是她殿中一個叫藥兒的丫頭。
這藥兒卻是個機靈性子,更兼之有些心性通達,見她如此,不由上前道:
“娘娘安心,娘娘安心。
論起來,其實這倒也是平常事。
畢竟依着宮中規例,這皇子們長到九歲上,若無生母在,又無嗣母的話,那便必然要得離代母之殿中,另做擇居……
到底,也是爲了避嫌。
再者,這武德殿麽,聽着名兒好聽,其實大家心裏都清楚,那可是先帝尚爲秦王殿下的時候,高祖皇帝可就賜給那後來死得不名不譽的元吉所居。
而且這許王跟着的師傅,也不是太師,更不是太尉大人……
想必,陛下根本沒有把他放在心上,不過是礙着慣例,再者外面那些老大人們嘴,他不得不聽着罷了。”
蕭淑妃咬牙道:
“可本宮怎麽聽,長孫無忌可是對此事附言頗多啊!
之前爲了那徐氏,長孫無忌便已然是多番行走,使她得以嗣上金那個壞水兒爲後……
莫非,此番他也是……”
藥兒想了一想,卻搖頭道:
“娘娘得是,此番長孫太尉确是附言頗多。
不過據藥兒所知,那提出此事的,卻不是長孫太尉,而是一個姓狄的官員,叫什麽……
什麽……”
“狄仁傑……”
蕭淑妃眯了眼,了一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