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既然楊婕妤早知茶中有毒,卻爲何……
啊!難不成?!”
看了眼恍然大悟的禇遂良,狄仁傑頭,又向李治道:
“正是,楊婕妤因着此番恨意在心,又因被貶,自覺性命不保,本便有爲保性命而裝瘋之偏激心思,又因此而弄巧成拙,被主上降旨,杞王殿下離其身側,交由與武娘子頗有因緣的徐婕妤爲嗣,加之她之前因淑妃娘娘之事而向皇後娘娘求救之時,以爲皇後娘娘是有心不救,宮中又盛傳武娘子與皇後娘娘來往密切……
所以……”
李治咬牙:
“所以她便索性假戲真做,喝了毒茶,來朕面前污蔑媚娘投毒!?”
“是。”
狄仁傑輕輕道。
李治氣得全身打顫,半晌才悔恨地看着長孫無忌道:
“叫舅舅見笑……”
“主上不必自責,自古婦人心,海底針。
何況這楊婕妤本性如此,難受主上恩慈之澤,是她自己不是。”
長孫無忌立即安慰,然後又轉首道:
“不過狄大人此言,倒似是知曉了那下毒又挑撥離間之人的身分?
否則,爲何此番本屬後廷之事,卻非要請主上聚齊六部要臣前來?
莫非……
這幕後主使,身居高位,且一旦動之,涉及國體?”
狄仁傑聞言,猶豫一番,這才看着李治與諸臣之面,好半晌才輕輕道:
“是……”
李治聞言,目光便是一冷:
“難不成……
是皇後?!”
此言一出,諸臣心下了然:
此事便是鬧得再大,再如何當着去飲宴的諸臣之面被掀起來,到底也不過是後宮之事,前朝之臣本不當參與。
可是此番這狄仁傑前來報時,聽卻執意要李治召了六部要臣前來……本來他們還以爲是他一味求在諸臣面前做些功績出來。
眼下一看,隻怕卻是事大過天,皇後一國國母之尊,如今卻陷入這等醜事裏,自然是不得不要依着例,請六部要臣與三公之首,皇帝元舅出面做議。
如此一來,諸臣也不由惶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由得歎息:
想不到堂堂大唐國母,竟然陷入這等境地……
唉!無論此番到底是不是皇後所爲,此事,卻終究是她一生之污,洗也洗不掉了。
需知,一國之母,最忌諱的,便是這等借其重權,枉興後宮之亂的事了。
狄仁傑猶豫片刻,終究還是道:
“眼下雖隻有些間接之證,可到底事關其大,國母之尊,是爲體要。
是以末員(狄仁傑在君主諸要臣面前的謙稱)不得不請主上召集諸位大人,一議其事。”
一側禇遂良雖知狄仁傑早已拿到了些皇後涉及之證,卻仍故意道:
“狄大人,你的意思是,此事與中宮有關?
當真是荒唐!你可知中宮身爲大唐國母,一國之後,聲名之緊要一如主上威名不容受污!若無确鑿證據,你怎麽能這般随意開口!”
狄仁傑心知其意,便坦然道:
“禇大人得極是。
别是禇大人,便是末員也不想聽聞國母華名(華名,專指皇後的名聲)受損。
可奈何那日從立政殿搜出來的毒藥盒子,上面的确是大唐國母所用的内用規制圖案不假。
禇大人,您也當知。這立政殿本爲文德皇後娘娘靈居,又有先帝與主上二道聖旨相诏天下,如今那武娘子,也隻能算是借居其中。
是以裏面一應器物,卻依然還是保留着當年文德皇後娘娘在時的樣子。
可便是這樣的地方,怎麽就能出現一隻印有鳳銜牡丹的内用規制的,本當是當今皇後私用的器物呢?
諸位大人皆比末員年高德勳,更得當年文德皇後娘娘恩澤。是以自然知曉,當年文德皇後娘娘在世之時,**女華(就是菊花)更甚牡丹。是以宮服宮制上,雖然還是要用牡丹圖樣,可内用規制,卻是先帝特特有旨,以女華爲圖。
諸位大人,這内用物品,卻非輕易可得。那武娘子便是有通天之能,也未必能拿得到本應隻有當今皇後,大唐國母内殿之用的東西罷?”
一時間,諸臣啞然:
當年文德皇後得菊花爲内用之制樣圖案之事,這些老臣自然是知曉的——畢竟因着此事,當年他們還一如既往地上了許多奏疏,請太宗不可行有損皇家威嚴之事……雖然最後,愛妻成性的太宗到底還是沒依着他們的心思行事便是。
而大唐開國至今雖已是揚威海内,實則隻不過曆經三代。
這三代之中,首代皇後太穆窦皇後,早在開國立朝,封後之前便已去世,是以根本談不上什麽内用之制。而文德皇後又是如此……
所以來去,也隻有眼下的皇後王善柔,會有這樣東西,也隻有她能有這樣東西了。
再加之近來前朝大臣們,都是多少聽到過宮中流傳出來的一些風聲,王皇後曾不止一次與下人言,道眼下陳王已爲其嗣,那麽立政殿自然也是不日歸于她手中……
一想到此事,當真是諸臣沉默,懷疑之氣氛,一時籠罩整個太極殿:
是啊……
若論起來,眼下皇後的确是得了陳王爲嗣了,隻怕立爲太子,也不過是年内之事。
而她之于後位,眼下所缺的不過就是入主立政殿了。
可眼下立政殿裏,住着的卻是主上最心愛的女人……
她會向她動手,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罷?
李治卻是不知宮中内外,近來所傳流言,不由疑道:
“狄卿是否太過武斷?
一隻盒子而已,若是有人存心誣陷皇後……”
狄仁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長孫無忌,不由道:
“主上,其實……
其實臣新得些物證,可證明皇後與此事,頗有關聯。”
李治與諸臣皆是一驚,李治道:
“何證?”
狄仁傑從懷中取出一物,奉于手心之中,然後琅琅道:
“臣昨夜,已然拿下那挑唆下毒之人。
可惜此獠卻是極爲奸滑,既知事敗,竟于末員拿下他之時,服毒自盡,以求不得刑處。
不過好在此獠雖就法,可他身上之物,卻被末員所獲——
主上,這是從他身上搜到的令圭與一應物事,還請主上與諸位大人過目。”
李治身側的德安見狀,急忙快步下了台階,取了這些東西來,一邊心地奉與李治面前。
李治隻拿其中那枚銅制令圭看了一眼,立時便臉色鐵青,頭也不回隻舉着到王德面前,咬牙問道:
“是不是萬春殿的東西?!”
王德不敢含糊,立時上前,雙手接了令圭在手中,左右看了又看,驗了又驗,才驚道:
“這……
這還當真是皇後娘娘處内侍的門禁令圭……這……這是怎麽回事……”
殿下長孫無忌等諸臣,自然知曉這王德身爲内侍監,又是論起來侍奉了隋唐兩代三位君主的人,這内宮一應事物,他都是熟記于心。
所以再不做疑,隻得面面相觑。
長孫無忌更是沉默不語。
狄仁傑見狀,又輕輕道:
“主上,若隻那枚令圭,臣倒不敢枉下定論,畢竟這令圭一物,萬春殿上下大,皆得使用。
可偏偏那令圭之外,還有幾把銅制鑰(就是鑰匙)……
臣在來之前,特特尋了内阍處侍監官們,前來驗過,都确認,正是萬春殿中偏殿内,置放要緊物事的庫之鑰。
主上當知,這太極宮幾大主殿之中皆有私物庫。而因其中多存稀世之寶,是以所有鑰,皆爲特造,若非那本來打造此物的工匠之物,實在是仿制不得。
加之此人一被拿下之時,便有人認出他正是萬春殿内,負責護理庫的監……
臣這才不得不定了性。”
李治咬牙,半晌才一拍玉案,怒喝一聲道:
“來人!
傳皇後!!!!!
朕倒要看一看,她還有何話可!!!!!!!!!”
同一時刻。
立政殿下。
媚娘悠然自得地坐在殿下涼榻之上,與素琴一道,看着那些侍女們,提着花籃,穿行花叢之中,到處尋找可爲雅飾(唐初,春、夏、秋三季時,皇宮與貴族大家盛行在廊庑之下,挂上一個個系了長長紗幔,裝滿鮮花的花籃做爲裝飾,以取其香氣與風雅,這叫雅飾,後來發展到武則天初期時,冬天也會摘下仍然盛開的梅、菊等耐寒鮮花爲飾)之花。
素琴看着侍女們無憂無慮的樣子,不由以宮扇遮口,輕輕問道:
“姐姐爲何要瑞安将今日狄仁傑将要禀明之事,預警于皇後?
是爲了教她以爲,姐姐與她,還是同心同德?”
“同心同德?
我與她?
根本不可能。”
媚娘輕輕一笑,也拿了一把绡紅色描朱金之彩的玉柄宮扇在手中轉着玩,然後悠然道:
“我與她,從來都隻是互相利用,從來都不會是同心同德。
所以,無論此番之事與我無關的話,她信還是不信……
都不會對我與她的關系,有任何相益之處。
至于爲什麽要提前預警于她……”
媚娘嫣然一笑:
“叫她以爲我在這件事上的态度,還是站在她這一邊的,總是好事。
再者……
素琴,你有沒有想過,若是皇後當真不知此事,那些大臣們,不定就會看出來她的無辜呢?”
素琴一怔,卻訝然笑道:
“是了……
是了呢!
若是她一早得了消息,那無論她再如何藏匿心思,這份知道,卻是藏不住的。
所以那些老臣們總是能看出些端倪來……
一旦如此,對她的刻意隐瞞,隻怕是必然要加深懷疑了……
隻是姐姐,若是她一旦窺破姐姐心思……
啊,不對,她是想不到的。
便是想得到,可那太極殿上,還坐着主上,還有狄大人與王公公他們呢……
所以,姐姐這一次,卻是替主上布置好一手妙棋呢!”
媚娘這才淡淡一笑道:
“她是想不到的……
因爲這一招,便是當年還爲晉王的主上,甚至是當年的先帝……也都沒有想到呢!”
素琴卻一怔:
“當年?
莫非姐姐這一計,卻是之前有人用過的?”
媚娘頭,悠然道:
“是啊……此計正是當年的楊淑妃所用來逼迫宮妃之計……而且聽,這一計,原本便是文德皇後娘娘最早尚爲秦王妃時,爲從後宮尹張二女與前朝的建成元吉手中,保下那時尚爲秦王殿下的先帝所用之計……
所以起來,此番用在皇後身上,卻是有些題大做了。
畢竟比起那時先帝的四面楚歌,危機重重,敵手之強大……這皇後,實在不算是什麽大敵。
不過以千斤之重,擊寸指之卵……這才像是主上的爲事之風。
所以,用一用,也無妨罷?
神……
不,皇後……娘娘?”
媚娘喃喃地道,目光,卻是直直地盯着立政殿正殿之中。
素琴卻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