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中。
媚娘正與素琴自取了酒果品,一道來食時,卻忽然聞得一陣急匆匆腳步聲奔入。
二女詫異回頭看時,卻見瑞安一臉氣急敗壞往内奔入。且他頭的紗帷(就是紗帽),也是歪了下來。
“怎麽了?急成這般模樣?”
媚娘不由訝然。
瑞安站定,半晌才氣喘籲籲道:
“姐……
姐姐!
大事不好!
那……那個天做死的楊婕妤,原來一直是假瘋!
她她她……
她眼下竟然趁着亂,無人看管之際,跑到甘露殿前的大宴上去,去姐姐要毒死她!”
媚娘聞言,卻是輕輕一笑,看了眼聞言立時緊張起來的素琴,然後又看了眼立在身後,一臉冷笑狀的六兒與文娘,卻搖頭道:
“我當什麽事……
這事,不足挂齒。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瑞安一怔,似有所悟:
“姐姐……
早就知曉?”
媚娘悠然抱膝,看着殿外月色道:
“算不上是早就知曉……
隻是當時與她議定其計時,便料到心性如她,必然會生出些反骨來……
所以早做了些安排罷了。”
瑞安一怔,卻實在不解:
“姐姐的意思,瑞安實在不明白……不過既然姐姐無事,那瑞安倒也安心了。
隻是眼下事情鬧得這等大,隻怕不多時,那反骨惡婦就要引了皇後與淑妃來咱立政殿了……
卻不知姐姐。”
媚娘卻哈哈一笑,不作答。倒是一側的素琴似是放下了心,含笑道:
“瑞安,雖此番是你急糊塗了,可也見得,你當真是把武姐姐當成自己親姐姐般在乎了……
也是難得你這番忠心。
不過你倒是當真不必在意呢!”
瑞安卻訝然道:
“瑞安實在愚鈍……到底是怎麽回事?”
素琴與媚娘還不及做答,便聽聞殿外傳來好大的動靜。
媚娘看了眼不安的瑞安,再看看同樣有些擔心的素琴,含笑輕輕拍了拍他二人,這才轉身過來,正色理裝,徐徐出殿。
出得殿外之後,瑞安與素琴,卻是同時松了口氣:
雖然遠遠看着,立政殿院門外,無數人影影綽綽,可是站在殿院之内的,卻隻有李治、長孫無忌、衣着末微官袍的狄仁傑,以及率領一衆近衛與長侍的王德,和初升金吾衛大将軍,且帶了兩隊精英金吾衛入内的契苾何力将軍幾人。
對了……
瑞安自己怪自己大驚怪:
怎麽就忘記,這立政殿非同他屬,若非天子李治,正式頒下解印诏令的話……
其他宮中人等,甚至是朝外大臣,無召也是不得入内查證的呢!
在媚娘的率領下,衆人下跪,叉手叩拜行禮。
而在跪下的刹那間,瑞安看了眼也一臉安心神色的素琴,二人淡淡一笑,心裏大石終定。
“都起來罷!”
盡管聲音努力掩飾着,故作威嚴,可是李治看向媚娘的眼神,還是一味的柔軟溫和。
媚娘率衆謝禮之後,方才起身。
這時,一側長立的王德,便上來,一臉義正詞嚴地将今日爲何突然降駕立政殿之事,明與媚娘聽:
原來,楊婕妤入宴之中鬧事的時機,算得當真是極精準,正正好便是諸位大臣正歡喜之時。
是以如此一來,諸臣聞得事與那武媚娘有關,自然不肯輕易放過,于是王蕭二女聞得這等大好良機,更是極力進言,請李治駕降立政殿,查清此事,還楊昭儀一個清白。
衆心如此,李治也隻得做出一副不甘不願之狀,在詢過長孫無忌與王皇後等諸人之意後,選定之前明廣廳審案之時,爲人精識的狄仁傑,一道入立政殿查案。
于是,一衆君臣後妃,浩浩蕩蕩地跟着李治玉辂來到立政殿前,雖因天子诏令有故,可入其内之人并不多,可其他的人,也不肯放棄,反而是執意立在立政殿之前,看着事态發展。
而王德便依着李治诏令,又爲着長久之計,便在長孫無忌與諸人之前,表現出一副冷淡神色,将事情明,又立時傳令左右諸内侍監中近侍與契苾何力所帶來的兩隊金吾衛一道,入立政殿搜查。
媚娘心知王德此番,卻是按計行事,是以卻也隻做出一副平淡順從的樣子,一聲不吭地與素琴立在一側,安然垂首。
盡管她知道,長孫無忌也好,李治也罷,甚至是殿外那些人也罷……
都一個個地将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可是她卻依然淡然處之。
不多時,殿内便傳來了消息,有收獲。
殿内殿外諸人聞言,皆是一振。
李治雖然容色有驚,卻倒也還算淡定,于是便着令立時奉之而出。
不多時,一隊金吾衛與兩名侍便奉了一隻瓷盒而出。
揭開瓷盒之後,那侍之一便言道:
“陛下,此物正是與那使楊昭儀中毒之物一般無二!”
立在媚娘身後的瑞安與素琴聞言,心中一驚,便欲上前一步,替媚娘開脫。
可是他們還未及動靜,便被人拉了住。
二人微轉眼角去看時,拉他們的卻是六兒,而正對着他們輕輕搖頭,眼角帶笑的,卻是文娘。
這下子,雖然二人有些擔心,可到底文娘與六兒是不會害媚娘的,更何況眼下看來,媚娘隻怕早知此事,有所安排,是以也隻得按下心來,聽着李治媚娘話。
李治看了一眼那盒子,又看了眼長孫無忌,一臉猶豫之後,終究還是看向了媚娘:
“你……
這盒子,可是你的?”
媚娘看了一眼那盒子,然後溫順而柔軟地道:
“有禀陛下,此物妾看着眼熟,不過卻非妾之物品。”
李治一皺眉,一側王德便立時冷笑一聲,接了口上來:
“武娘子這話,得好生輕巧……
你看着眼熟,卻不是你的東西……
那難不成,這立政殿裏,還有不是你的東西的麽?”
此話一出口,長孫無忌立時皺起眉看了立覺己有失言,正無奈地看着自己的王德一言,心中暗歎:
唉……
王德也是太心急了。
不過……
他轉過頭來,看着媚娘,又以眼角掃了一眼那殿外影影綽綽的人群,不由輕輕搖頭:
隻怕此事,還當真非這武媚娘所爲……
至少他是實在不能相信,當年不動聲色之間,便助了時爲晉王的李治,除去了先帝也頭疼不已的韋昭容的那個機慧少女,會做出這等纰漏若昭的蠢事來。
長孫無忌到底是老于此道,是以雖然心思動蕩,可是眼神之中,卻無甚大的變化。
隻可惜,在場之中,李治也好,媚娘也罷,甚至是那年輕氣盛的狄仁傑……
都多少察覺了他的心思。
于是,狄仁傑第一個看了一眼李治,又看了眼武媚娘,然後心下了然,垂首不語,隻待自己被名之時再行出聲。
媚娘見狄仁傑似有所了解,便不動聲色地看了眼李治,交換了一個在場諸人之中,隻有他們二人才懂的眼神之後,輕輕道:
“王公公此言,倒也非錯……
隻是媚娘到底隻是寄居立政殿中,這殿中本是文德皇後娘娘所留福居,是以多半東西,媚娘是不敢動的。
所以……
媚娘才,此物看着眼熟——因爲它的确是在立政殿裏見過。
可是媚娘見它之時,卻是在文德皇後娘娘的寶庫之中見到的……所以媚娘以爲,它卻是文德皇後娘娘的東西。
所以,既沒往心上放,也沒有想太多……”
媚娘這般言語音調,不出的柔順謙和,兼之其口口聲聲之中,都隻叫文德皇後一聲娘娘,不由得便叫長孫無忌,微微松了口氣。
因着如此,又是念着來之前,私下裏得的密報,多少也明白此番她也是被人刻意枉屈。
加之那枉屈她之人,也是他最忌恨的楊氏一族中人……
罷了,到底還要留着她,制衡宮中之勢……
長孫無忌一思及此,便叉手一禮,開口道:
“主上,老臣卻有一言,不知當不當。”
李治就等着他這般态度,聞言,立時笑道:
“舅舅這話得不是了……
既然進了這立政殿,這母後舊居,那便是甥兒是甥兒,舅舅是舅舅,沒有什麽君臣之别。
舅舅有話,直無妨。”
長孫無忌倒也不生半狂傲之心,隻是恭聲謝過李治恩寵,又道:
“此番事起,其實皆因楊婕妤中毒一番言語。
可是老臣卻也曾聽得風聞,這楊婕妤,早就已然是因之前毒計害人不成,竟一夜成瘋……
不知可否确有此事?”
李治看了眼王德,默默頭。
長孫無忌這才道:
“既然婕妤已然成瘋,心神不清,那隻怕再完全相信她的話,便是有些不對了。
到底,這立政殿究竟是先皇後娘娘的故居,武娘子自回宮之後,得蒙天恩居于此地,據老臣所知,卻是半步也未曾出過立政殿的。
便是她有心害了楊婕妤,這宮中眼目如此衆多,她又是宮中最被人注目之人……
隻怕其一言一行,皆不得自隐。
那……
她又是從何而得來這等毒物的?”
長孫無忌一番話,卻得李治大喜,頻頻頭。
且更有一側狄仁傑也叉手行禮,附議其事。
于是長孫無忌更加進言道:
“此爲其一。
其二,老臣方才見那楊婕妤之時,便頗有些奇怪……
這楊婕妤所中之毒……當真也是太過應時了罷?
早不中,晚不中,偏偏就在主上大宴群臣後妃之時中毒。
而且那後苑離甘露殿前的宴場之路,守衛重重,怎麽就無人察覺她一個瘋子,一路奔突至此?”
狄仁傑也接口道:
“主上,臣以爲,太尉大人所言極是。
以臣之前與這楊婕妤之接觸看來,隻怕這次中毒有蹊跷,甚至……”
他擡了頭,刻意地拉長了聲音,看着李治的眼睛道:
“甚至隻怕婕妤之瘋病……也是頗有蹊跷啊!”
李治也好,媚娘也罷,要的,等的,都是這一句話。
是以二人當下都是心中一定。
然後李治便立時傳令,着狄仁傑親率金吾衛諸人,與内侍監一衆人等,入立政殿内,再次徹查此物來曆,與何時出現在立政殿之中。
且還特别着令,定要查清楚,到底都有誰,接觸過這東西。
另外一邊,又下令去宮中内侍省内,取器物使用卷冊來查閱,看一看這樣的盒子,到底都有哪些宮裏殿裏有。
又有哪一宮哪一殿裏的這樣盒子,是丢失了,不見了的。
且又傳令左右,立時去查拿楊婕妤身邊諸侍,以相質詢。
不多時,兩邊便傳來了消息。
傳令之後,李治又因擔憂長孫無忌年歲漸長,身子不安,特特令左右奉上圈椅,以圖其安坐。
長孫無忌謝恩之後,便在李治玉辂之側,取卑位(就是右後方的地方,相對李治坐在玉辂上的話,是位卑者的坐位)坐下。
而媚娘等人,則依然立于一側。
隻不過素琴也好,瑞安也罷,立政殿一衆人等,都是一臉平淡,再無一人現出憂心之态罷了。
不多時,入立政殿查問毒藥盒子的狄仁傑便來回報道:
“回禀主上,太尉大人,臣已然查得此物詳情。”
“。”
李治輕輕道。
狄仁傑恭身一禮,然後便坦蕩蕩道:
“方才臣初見此物之時,便頗覺此物規制有些不似立政殿應有之物。”
長孫無忌一側聞言,卻是一挑眉:
“是麽?可依老夫看來,這等規制,依禮依例,都是皇後之制啊?”
狄仁傑頭道:
“太尉大人所言甚是。此物規制,以九尾五**鳳銜牡丹爲圖,是以依禮依例正是我大唐國母所用之制。
然因着此處卻是立政殿,臣便覺得奇怪:
因爲立政殿本主文德皇後娘娘,雖并非不喜牡丹,卻是更喜帝女花(就是菊花)。是以于先帝貞觀元年時起,文德皇後娘娘,便是開了一個特例,但凡娘娘私殿之内,從不示出的内用之物(就是皇帝或者皇後的,非常非常私人的用品,絕對不能出門的東西,都加有宮中專門用來标記内用的“内用”二字的印記),必然都是鳳銜金菊之圖。
而此物巧盈實,且加之有内用之印,是以必然是真正的内用之品無疑……
可它偏偏是鳳銜牡丹而不是鳳銜金菊……”
長孫無忌立時心下了然,不由心中微微生些怒氣,淡淡地了頭:
“的确……經狄大人這麽一,老夫倒是也想起來了。先年先帝确曾下此一旨,着令但凡文德皇後娘娘所内用之物上的花朵圖紋,一律以菊代替……
看來,這雖然也是件内用之物,且也是我大唐國母之用度……
可是卻非文德皇後娘娘的遺澤了。
而這立政殿中,眼下住着的武娘子也好,這些日子來爲徐太妃守靈的徐婕妤也罷,是斷然不會,也得不到這等打了内用印記之物的……
所以也隻有……”
長孫無忌不再話,卻隻轉眼,看着臉色鐵青的李治。
李治咬牙,卻到底是擺出一臉猶豫之态,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長孫無忌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又轉首,看向殿外尚不知此處發生何事,還一臉期待着的王皇後,又搖了搖頭,轉首過來,閉目失望:
到底……
她還是犯了最不該犯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