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的意思……
難不成……難不成這些話兒,本就是主上着了人,有意宣揚,挑起諸人對淑妃之怨之恨的麽?”
李泰輕輕一歎道:
“是或不是,本王眼下也不知道了……
不過本王倒是覺得,也許這些話兒,卻也未必就是空穴來風。
畢竟以本王日常所見,窮奢極欲、教唆雍王之事,卻非虛假——雖然這樣的事情,也未必便是她自己的意思便是。
至于那殘害宮人……”
李泰沉吟一番之後,才張開雙目輕輕道:
“有了前兩樁大過,這一樁,有或沒有,其實都無甚意義了。
所以,本王也不覺得,這當真就是主上爲了武媚娘,有心抹污其名。”
青河想了一想,卻道:
“這倒是真的呢……
那淑妃這等人物,之前武娘子在感業寺中欲借中毒脫身之時,便可知其心性陰狠了……
不過殿下,您她窮奢極欲與教唆雍王之事是有人誘導而爲之……
會麽?”
李泰頭,輕輕歎道:
“雍王之事,或者非人誘導。可是窮奢極欲,卻是絕對有人刻意而爲之……
青河呀,若是本王日日賞你千金萬帛,又是平日裏,總是教别的人一定要事事處處,都叫你用最好的,吃最好的,使最好的……
你卻還能如眼下這般,儉樸成性麽?”
青河想了想,斷然搖頭道: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個道理,殿下早就教過呢!”
李泰頭,又道:
“你一個男兒都尚且如此,何況一個本就喜華愛麗的女子?
所以依本王之見,隻怕這三樁罪之首,卻是這一樁……
而偏偏也就是這一樁,卻是有人,刻意爲之。”
“那……是武娘子麽?還是皇後?”
李泰搖了搖頭,目光有些茫然道:
“賜東西給淑妃的,是誰?”
青河一怔,終究還是歎息:
“結果,還是主上啊……”
李泰歎息一聲,重重頭,向後頹然靠下去:
“沒錯……
還是主上。
青河……人真的會變的。本王……本王真的後悔,當年爲何不曾發覺,那楊淑妃竟然事事處處,都在對年幼的主上,行些影響……
以至今日的主上,這等行事陰絕……”
青河明白李泰之心,卻一揚鞭輕輕道:
“其實青河覺得,殿下應當歡喜才是。
畢竟當年的主上,不過是個有寵無權的晉王。
可是眼下的主上,卻是大唐天子。
若是還一味行事柔弱,雖屬善人,卻非善事呢!”
李泰目光糾結,頭道:
“是呀……你得對。
如今的主上,已非當年總是需要躲在我身後的稚奴了……
所以……”
他朗朗一笑,似心事全開:
“所以眼下看來,本王也是時候,請調回封地了。”
青河聞言,不由大吃一驚!
永徽元年六月。
大唐。
朝中大事頻發。
先,有高侃進攻突厥,于金山生擒車鼻可汗之大捷之報六百裏加急,傳回朝中。
朝中上下聞之,無不歡喜如狂。
甚有幾位朝中少年初升之位末臣子,于朝中山呼萬歲,喜極而泣。
而其他重臣如長孫無忌等人,也是歡喜不勝,大加上表,以贊天功。
大唐天子李治,更是龍心大悅,非但着令傳與諸人,以江夏王道宗爲慰軍使,親率皇城之外駐守之半數金吾衛三千人,于高侃回軍之時,迎禮至長安城外,且又立時下令,傳表天下,大封三軍将士,且更以此機免賦稅一成,以慰天意。
百姓聞之,歡喜尤勝文武臣員——一有邊塞安定,民心更安之喜,二有天子仁善,體民恤下之喜。
一時間,大唐上下諸通渠要道,諸大城鎮之中,皆如長安一般,家家歡慶,戶戶謝恩。
又,不日朝中忽傳奇聞,道因頗得天子寵愛而滞留長安城中的濮王李泰,竟自上表,請以先帝之遺囑爲要,自回其徙封之地。
李治聞言,驚而不舍,奈何李泰執意如此,隻得痛淚而别。
李泰别時,天子親以執手送而出皇城,更執其手含淚曰:
雖此日起,當歸其封之地,然但有皇命,當速歸朝中爾。
李泰笑應,又道:
但主有事,臣必歸。然還請主上當以國體爲重,不可因私情而時時召詢,壞主賢名。
李治知其心意,不由淚難以止。
百官聞之,皆歎濮王之賢。
而其中更有三公之次,太尉長孫無忌,深以此事爲例,遂于次日早朝之時,上表天子,力谏當着諸先帝之子,一如濮王之賢可爲之。
李治聞言,雖感無奈傷懷,卻也終難抗諸臣之意,遂隻得下诏,着令即日起,先帝諸子,且當各歸其封地,各主其位,自離京都爲要。
……
立政殿。
從一臉氣急敗壞的瑞安口中,得知李治下诏,着令諸王離京之事時,媚娘先是一怔,随後低頭一思,卻不由笑了起來。
“姐姐,你還笑?!主上此番可是危機重重呀!費了那麽大功夫,好容易把吳、濮二位殿下給調回了朝中,如今濮王殿下也不知道哪兒不對了,竟然硬是要離京……
這這這……這可不是給足了元舅公他們機會麽!?”
媚娘卻輕輕搖頭道:
“你呀……
還是沒看明白。
我且問你,濮王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瑞安一怔,想了想卻道:
“他……聰明得很……不過此番……”
“此番行事,在我看來,也是依然聰明如故。瑞安,你還記不記得,當時治郎爲何急着要把濮王與吳王二位殿下調回京中?”
“嗯……爲了制衡元舅公,也爲了能多掌握一些朝中政力。”
“沒錯。那你告訴我,眼下,治郎于這朝中,得了多少政力呢?”
“嗯……英國公自然不必,最強的一股便是如此,至于那些五品以下官員麽……仿佛濮王殿下在京裏這些日子,是沒少替主上招攬的……
可是這樣,也是無用啊!?畢竟朝中主事的,還是那些從四品以上的大員啊!可這些人,可這些人……”
“都是長孫太尉的人……
那我再問你,瑞安,治郎這般急着要掌權,卻到底是爲了什麽?”
“嗯……爲了政令可以行通,也爲了……”
瑞安看了眼媚娘,卻不吐口了。
媚娘頭,輕輕道:
“不錯,還有爲了我。
而眼下,我已然是回宮了。政令之上,雖然有些不通,可是眼下再依靠着濮吳二位殿下,也是沒有什麽能夠拿得下的人了……
瑞安,你也當知道,這些日子以來,這二位殿下,在朝中之勢又是如何。所以句不太好聽的話兒,眼下濮王殿下也好,吳王殿下也罷,在治郎這盤棋之中,若是還留在長安城中,那必然是隻能成廢子了。
不止如此,濮王殿下也罷了,那吳王殿下……實話,吳王殿下的心思,至現在這個份上,便是我也是看得不甚詳透的。
他有心奪位麽,卻也不像;可若他完全忠心,也不似那樣……
所以治郎眼下,既然已是盡量得了自己所能得的權,那最好的辦法,便是趁着長孫太尉還沒有狠下心來,決意要除去這兩位日後對治郎來,還有極大助益的兄長才是。”
瑞安聽得傻了眼:
“姐姐是,此番主上卻是爲了保住二位殿下?”
媚娘頭:
“别的不,這些日子以來,長孫太尉等人行事之間,是越來越防着這二位殿下了——尤其是吳王殿下。
我聽治郎過,此番高侃将軍大勝得歸之消息傳回京中之時,長孫太尉頭一件事,便是加派了三倍的人手,去盯着吳王府。
瑞安,長孫太尉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他這等慎重行事,隻怕還有些心思,卻是想要借此機會,對吳王不利啊!”
瑞安總算明白了,又歎息道:
“主上偏偏又是個最不忍看着手足相殘的——一如當年,濮王殿下都把事情做得那般絕了,他也是沒忍下心來害了他……
所以盡管知道吳王隻怕也是有些私心,可爲了保着他一條命,更爲了敲打一敲打他,所以借着将濮王殿下送回封地之機,也一并将他遣回,以保其命……
是麽?
可是濮王殿下……”
“濮王殿下,卻是他自己的心思。”
媚娘淡淡地看着前方:
“前些日子,我也是與他見過面,談過一番的……以我看來,隻怕是治郎此番對淑妃的行事,卻叫他有些遺憾罷了……因爲此番治郎對淑妃行事,實在太像當年楊淑妃行事的風範了。而濮王殿下一生最恨之人,便是楊淑妃……
所以他一時不能理解,也是有的。
不過還好,他總算是不曾恨過治郎,依然還是那個一味護着自己弟弟的青雀殿下,總是覺得弟弟沒有什麽不好的,一切的一切,都是被楊淑妃有心調教而成……
是以不用多少時日,他還是會因爲心裏念着治郎而回京來的。
而且他這些日子的身子,也的确是日益不堪重負……去封地靜養,總是比留在接下來,注定是一片血雨腥風的長安城中好得多。
對治郎而言,若遣吳王是爲了保其命,那送濮王殿下出京,卻實在是無奈之舉——比起吳王殿下來,治郎還是更希望,濮王殿下永遠不要離開他左右的。
畢竟,他們一母同胞的三兄弟之中,最疼治郎的,是濮王殿下。現在還活着的……
也隻有濮王殿下了。”
媚娘一聲輕語,卻叫瑞安不由微濕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