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含笑接下,主賓酒過三巡之後,他方正色道:
“其實今日,老夫請諸位大人前來,一來是因這家中湖内蓮華盛開,美景自然是當衆人共賞,方得其味;二來,卻也是因爲近日朝中之事,想與諸位大人,商議一番。”
諸臣心下明白,倒也紛紛頭。頭一個禇遂良便快人快語道:
“太尉大人卻是在想那吐蕃回疏罷?
也是,此番對方之言,卻似有他意。”
誰知長孫無忌竟然搖頭道:
“非也,非也。
雖然此番吐蕃回疏,看似有意排斥朝中那些圖謀不軌之人,實則卻是本分……
諸位也都應明白,那祿東贊何等人物,既然有心欲與我大唐結爲世交,自然理當詳察大唐朝中,眼下有何等人物不得不防。
所以論起來,這封奏疏無論是吐蕃新主之意也好,他祿東贊之意也罷,卻都是理所應當,甚至是本分之内的事情。
老夫憂心的,反而是因這奏疏一出之後,會暫時隐藏起來的那些意圖謀逆之人的行動罷了。”
諸臣聞言,俱是感覺微微不自在:
到底,他們卻不似長孫無忌這般,雖然也是身爲關隴之臣,可到底一心也是向着李治的。
是以他們不似長孫無忌這般坦然以對,反而是面對吐蕃這等護主之示疏時,難免因着私心有所擔憂。
因此,此番倒是長孫無忌誤會了諸臣的心思——
他們擔憂的卻是這吐蕃之疏,會不會意在警告他們這些把持朝政的老臣們呢?會不會,卻是一份以李治爲主,一旦李治有意除滅他們關隴一系老臣的朝權,便必然鼎力相助的聲明呢?
——再得難聽些,他們不過是思及李治登基以來的這半年,自己在面對李治之時的行事度言之時,終究有些愧疚于心,不得不多加防善罷了。
不過諸臣倒也無意将這等心思展示于長孫無忌面前——或者,長孫無忌未嘗不知諸臣這等心思,隻不過他雖是頭一個最欲李治事事從己的人,卻是當真完全忠誠于李治。
所以也是樂于看着這些近些日子以來,益發隻知關隴一系之利益,竟将大唐之利置于次位的老臣們,吃一些教訓,好歸複正位的。
是故他也是笑笑,隻做不知諸臣這等心态,反而隻是憂心那些真正意圖謀反,且也有能力謀反的諸王諸貴們,會不會因爲這一封奏疏,而将原本張揚的行動,化明爲暗呢?
若果如此,隻怕接下來要除去他們的行動,便當真是難上加難了——
原本這些意圖謀逆之輩,便是個個心,仔細精明的。若再刻意隐瞞……
唉!
長孫無忌想着韓王元嘉,想着吳王李恪,想着高陽公主……
不由長長地歎了口氣。
禇遂良雖也有些内疚,不過到底他也是詳知長孫無忌的人,心下明白,此番卻是長孫無忌借此吐蕃之事的機會,給他們一個警示。
因此也很快正色道:
“太尉大人得不錯。
論起來,原本那些圖謀不軌之徒,行事還算得上是在咱們掌握之中。
而今吐蕃這封奏疏,卻是起了個打草驚蛇的反效……
唉,當真可惜。也不知那祿東贊是不是還沒弄清眼下局勢,便貿然發聲相助呢!”
裴行儉搖頭道:
“吐蕃之于我大唐,恰如我大唐之于吐蕃。
想必對方對我朝内局勢,是了解甚深的。
是以此番,隻怕是祿東贊刻意而爲之……
隻是不知他這等行事,是不是還有别的目的。
太尉大人,您以爲如何?”
長孫無忌想了一想,卻頭道:
“裴大人言之有理,隻怕祿東贊這封示忠疏,還有别的心思在裏面。
隻是眼下局勢尚不明朗,老夫與諸位大人一般,也是看不清。
罷了,左右這祿東贊已是擺明了,要忠于咱們主上,一生至死……
自然也就不會對咱們主上不利。
而不對主上不利,自然也不會對大唐不利。
索性便由他去!
眼下最重要的,反倒是那高侃将軍舊交之事。”
一側,這些日子都以身體不适爲由,許久未曾出席這等酒局的許敬宗頭,同意道:
“太尉大人言之有理。
此番有吐蕃暗中相助,高侃将軍征突厥一戰,必是凱旋而歸。
至時,高将軍功高而盛,那些與他素識,一直都與韓王、吳王這等有所圖謀之輩關系甚深的舊交,隻怕會借此機會,親近高将軍,再借高将軍之功,一步步向朝中高位而進……
此事倒是不可不防。”
長孫無忌頭,看了他一眼才輕輕道:
“正是如此。所謂家賊難防,咱們主上又是仁愛慈善,最是悌下的人,兄弟姐妹的情份,再加上高侃将軍的力薦……
何況近些日子以來,咱們兩派爲了皇後子嗣之事,朝政諸事,也是對主上之令頗加幹涉……
隻怕便是主上心胸再寬大,也難免有些芥蒂。
是以老夫在這裏,卻有一番意思:
眼下爲了向主上證明,咱們關隴一系,是完全忠于主上的,也爲了堵住那意圖利用高侃将軍升位奪權的逆徒同黨,不若自即日起,有些事,尤其是内政之事,若主上之意無甚大礙的,也當從順一些……免得主上如當年的廢太子承乾一般,因被逼得過緊而……”
長孫無忌故意停了停口,看着一側坐着,近來已是越發少言的三師臉色變得有些難看,然後才道:
“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許敬宗見狀,雖然面上與其他大臣一般,都是露出些不自然的,甚至是尴尬的神色,可是心底卻不由暗暗竊喜,更加驚歎李治料事如神:
果然,祿東贊這一封意在敲山震虎的示忠之疏,竟能将這朝中無論大,皆多少有些私心之輩,都震得一個個驚惶失措,甚至還要自露馬腳出來呢!
隻是……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高坐首位的長孫無忌:
想不到這長孫無忌竟然能夠看得出自己手下這些關隴之臣,心懷各利,并非完全忠于君上之事……
而最叫他意外的,是他竟然會借此機會,順着李治的意思行事,對這些人敲打一番……
莫非……
他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長孫無忌,又收回目光,心中警惕道:
莫非長孫無忌看出什麽來了?
……
是夜。
太極宮。
太極殿。
書房内。
李治安坐案後,一手隻捏着一對碧玉麒麟印把玩着,一手搭在圈椅之背上,身子後仰,聽着易服而爲宮中服色,密入宮中的許敬宗之報。
聽到他擔憂此番長孫無忌這等順着自己的意思,會不會有所懷疑時,李治不由輕輕一笑,道:
“這倒是許卿過慮了。
此番舅舅如此行事,本便是在意料之中——
到底,舅舅他雖是關隴一系之首,又是于朝中對朕掣肘最多之人……
可實則,到底他是朕的舅舅,又是眼下大唐上下,最真心疼愛朕的長輩。是以此番,他隻怕也隻是看出那些關隴一系的重臣們,日漸心離朝政,而更近私利,有借弄權而攬私利之嫌,是以才欲借此事,好好兒敲打一番罷了。
隻不過他這等手段,到底也隻能是震下些灰塵,而非将整個關隴一系日益趨于私利之勢扭轉而來的妙招罷了。”
李治言及此,笑容突斂,正色道:
“到底,眼下看起來,雖然是那韓、荊二位王叔,是朝中最爲不安的份子……
實則,這關隴一系與氏族一派利益熏心,爲利而争的朝堂暗戰,才是我大唐真正的毒瘤,也是朕必然要根除的病根。”
許敬宗頭,心悅誠服道:
“主上果然英明。論起來,此番若是長孫無忌敲打,想必那些關隴諸臣,甚至是氏族一系,也多少會有些收斂,借此良機,主上便可再行奇軍,多多制造機會與因緣,爲日後一展大權而備下基底了!”
李治淡淡一笑,卻不言語,心裏浮現的,卻隻是媚娘……
鳳袍金冠,儀華萬方,貴雅威嚴的媚娘。
淡淡一笑,他低頭不語。
好一會兒,他才拿一雙暗黑的雙眸,盯着面前案面,思慮一番道:
“對了,你可曾聽舅舅過,三哥他們……
有何動靜?”
許敬宗正等着李治這般發問,于是緊忙上前一步,輕輕道:
“有禀主上,臣正要向主上禀明此事:
今日宴中,長孫太尉也不知哪裏得來的消息,竟然知曉那平陽昭公主之子柴令武,與那高陽公主驸馬房遺愛共入吳王府中密會。
而且還将三人密會之中的言談,得了詳情。
似乎……
那吳王殿下也明白此番吐蕃之疏,意在震虎,是以竟是頗爲擔憂。
不過這倒也罷了,吳王心思一向深沉,雖有擔憂之言,卻無擔憂之色。
就連柴令武也是如此,雖然有些憤憤,卻也無甚不安之色……
倒是那房遺愛……”
李治揚了揚眉,擡頭看着他:
“他……很不安?”
許敬宗頭,慎重道:
“聽那長孫太尉安置在吳王府中的密探所言,似乎當時吳王也是于言語之中,有意摔打這房驸馬,似對高陽公主所行之事,有所察覺而有心警示的樣子。
而那房遺愛也是頗爲緊張……
主上,看來這一系列事後,真正的主謀并非是吳王殿下,而是那高陽公主不會錯了。”
李治沉默,良久才輕輕道:
“也許罷……
總之,今日有勞許卿了。這些日子,還得辛苦許卿多加留心朝中動向才是。”
許敬宗應允之後,李治又喚了德安前來,帶着許敬宗去司寶庫中,取了先年間,太宗皇帝所賜與自己的稀世白玉帶扣一對兒爲賞。
許敬宗聞得賞賜,先是一驚,爾後才又驚又喜又有些恐懼地謝恩告退:
原因無他,自己不過是前些日子,才在自家府中無意了一嘴,道曾經見過這對兒白玉帶扣,也是萬分喜歡的話兒……
而今日李治便賞下此物……這叫多疑的許敬宗,不得不有些害怕,同時更加打消了某些念頭。
……
片刻之後,看着德安回來,李治才悠悠開口道:
“走了?”
“走了,吓得都沒魂兒了。哼!這等人,雖然才華過人,可到底也是沒心胸的——他還真以爲主上會重視他到在他府中安插耳目呢!也不想想主上什麽人物……
當年賜此物之時,主上雖然還是年少,可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了。”
德安冷冷一笑。
李治卻不笑,隻歎道:
“若非近些日子,他有些事實在是叫朕不想看……朕也不願費這些心思與他做這等勾鬥。
罷了。”
德安想了一想,倒也頭道:
“正是如此。眼下最緊要的,卻是那吳王殿下的意圖才是。
哼!起來這許敬宗也當真是個有眼無珠,看似聰明,實在是無能之輩了……吳王借吐蕃之勢而刻意示忠這等計,他都看不出來,居然還枉圖借主上整治關隴氏族二派之機,崛而起勢,一手掌握朝中大權呢!”
李治毫無笑意地笑了一笑,慢條斯理道:
“他的确是隻有聰明,也的确是夠奸滑……
可就算是這等人,隻要用得對地方,隻要心謹慎地用,也是能爲朕的長策,多加助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