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
早朝。
唐高宗李治,因其後王氏無嗣,又憐皇長子陳王忠,其母無能,不可爲憑依,且加之其母亦有哀告,乃特準着賜李忠爲後王氏之嗣,當庭宣召。
文武百官,無不諸從。
又,吐蕃新主既立,然年幼柔弱,其相祿東贊遂乃告上國,請主以示金墨,情當嘉勉。
李治聞言甚爲心悅,遂着當朝親書敕令一紙,着左右傳于鎮守邊事之英國公李績手中,特以李績爲宣慰使,以宣此旨,以慰下邦君民之心。
七日後,既六月初七。
旨至李績營中,李績既接旨,乃歡喜告南(長安論起來,在李績駐紮地的西南方向。不過因爲李治是君主,所以李績依着君主爲南向的規矩,向正南方拜诰,這是正式的規例。)道:
“主上恩重,此書一出,吐蕃上下君臣,百姓,必感激不勝!”
遂着令沐浴更衣,焚香拜旨後,乃以金案親奉聖旨,前往吐蕃宣之。
得旨,吐蕃新主年幼,歡喜不勝,竟當其朝中文武之面,做兒狀擊掌道:
“得了上國主上的這道旨,孤也是誰都不必怕的了!”
因主少年幼,故諸臣倒也隻做寬慰一笑。而念及李治隆恩,吐蕃臣民更是歡喜不勝。
其大相祿東贊當下便做回疏,言詞意切,再四感恩,更言之鑿鑿道:
“今吐蕃君臣百姓受蒙主上隆恩,逢新主初立,又得勉慰。故日後必當以主上之令爲令,主上之心爲心,一應皆爲主上,無他故耳!”
……
六月初九。
長安。
吳王府中。
後花園内。
“以主上之令爲令,以主上之心爲心……麽?”
正在花園内的涼亭之中倚榻而卧,一壁品酒,一壁賞着湖上荷花盛開之景的吳王李恪,聞得此言,不由輕輕一笑:
“果然,你還是我們這些兄弟裏,最像父皇的那一個呢……”
身側,近侍涼一怔,上前一步道:
“殿下這是在誰呢?”
李恪淡淡一笑,随意伸出手指了指太極宮方向:
“除了那一位眼下坐在龍廷之上的……
還有誰?”
涼一怔道:
“殿下是……
陛下?
您陛下是最像先帝的?
什麽意思啊?
先帝不是過,當年諸王之中,最似先帝的卻是殿下麽?”
李恪卻淡淡一笑,神情之中,有股不出的落寞:
“話雖如此,可也要看一看,是在什麽樣的時候,什麽樣的地方得這些話……
父皇當年這些話兒時,不過是因爲本王正是受群臣擁護,頗可爲當日尚爲晉王的主上相争之敵的緣故……
是以才這般話兒,以求能夠激得是時一向不願相争的主上,激起些雄心鬥志出來,與本王相争……
否則,父皇的心思全在當時的稚奴身上,再加上本王母妃……”
李恪倏然住口,默不作聲,半晌才歎道:
“否則父皇是再不會這些話出來的。”
涼張了張口,卻終究不出些什麽:
他自幼跟着李恪,是以卻比别人,甚至是比跟李恪最親近的妹妹高陽公主,都更了解他的心思。
所以,他才沉默。
一時間,主仆二人皆是無語,隻聞蛙聲陣陣,蟬鳴啾啾。
又過一會兒,眼見着兩個童依着時辰奉了茶上來,涼才勸着飲酒飲得有些熏然的李恪,用了些茶水,以圖解酒。
李恪倒也沒有推辭,隻是靜靜地飲了下去。
正在此時,外面來報,道公主驸馬房遺愛,另有将軍柴令武請見。
李恪聞得二位好友前來,不由精神一振,着令傳見。
不多時,兩個與李恪年歲相仿,英姿爽朗的青年武将,便笑意盈盈地走了進來,一壁取笑着李恪好生有興緻,一壁見禮。
李恪素與他二人交好,是以倒也沒有什麽上下之态,反而哈哈一笑,平了二人的禮,三人便分了次坐下。
李恪又着令涼去添了酒具上前,這才道:
“你們兩個,今日裏怎麽這般好興緻,跑來本王這裏?
怎麽,朝中無事麽?”
房遺愛聞言,與柴令武互視一眼,卻不答言,隻是看着涼與諸侍上齊了酒具菜色,退下之後,才笑道:
“正是因爲朝中有大事發生,所以才能這般得閑,跑來殿下府上,與殿下飲酒做談啊!”
“正是正是,否則若是無故前來,隻怕那些無聊之輩,又要跑到陛下面前去嚼些舌根子了。”
李恪心知這些時日以來,長安城中多少流傳,都是關于他和二位好友意圖不軌之言,也心知此番議論,必是有心之人放出,以圖杜絕那些有心之人以爲的“後患”,便淡淡一笑道:
“太尉大人與諸位老臣這般算計,無非是擔憂咱們這些少年一輩的,因着血氣方剛,又是不願久受束縛而做出些出格的事來……
畢竟他們也是朝中重臣,思慮至此,本也是份内之事。
還是少些抱怨的好。”
柴令武與房遺愛聞言也是黯然,不過很快,三人便打起精神來,笑吟吟各自執了酒杯爲敬。
酒過三巡,李恪眼見着席間難免有些低沉之氣,便有心提起些興緻,乃笑道:
“方才朝中有大事……卻不知是何事?
既有大事,爲何你們卻還能如此輕松呢?”
房遺愛看了一眼柴令武。
柴令武這才斂了斂笑容道:
“前些日子吐蕃之事,殿下都知道吧?”
李恪頭,輕輕道:
“方才還在感歎主上當真是行事英明,竟能于無聲無息之間,拿下吐蕃新主之忠……怎麽,莫不是事情有什麽變化?”
柴令武爲李恪之言所迷惑,看了眼同樣迷惑的房遺愛,乃道:
“殿下……這吐蕃新主效忠我大唐……
卻與主上有什麽幹系?
這話兒得好莫名。”
李恪聞言搖頭,坐直了身體,從涼手中接過濕過的巾帕,抹了抹臉,提了提精神,才着涼摒退了左右出亭外候着,然後輕聲道:
“莫非二位也當真以爲,此番吐蕃所表效忠的……是我整個大唐?”
房遺愛訝然:
“難道不是麽?”
李恪輕輕一笑,搖了搖頭:
“二位可還記得,那祿東贊奉疏之中,所表忠誠之語,是何等辭?”
房遺愛與柴令武努力想了一想,柴令武倒也是記得,便道:
“也無甚稀奇之處啊……不過就是要忠于主上,以主上之心爲心,以主上之令爲令什麽的……”
他着,又看了眼李恪,揚眉道:
“這話兒左右聽着,都不過是向上國宣誓效忠的老套話兒罷?”
房遺愛也是頭。
李恪倒也不意外二人這般:
到底他們兩個是武将出身,且又年少爽朗,于這等文官裏的暗詞晦語,自是不能明斷。
于是便道:
“聽起來,的确像是那般套話兒……
可是論起這等向我大唐效忠的套話兒來,這吐蕃君臣,也是過無數遍的罷?那棄宗弄贊在時,也是曾向我大唐上疏表忠……
但你們想一想,有哪一次,他曾過,是以‘主上’爲忠的?”
柴令武比起房遺愛來,到底還是因着平陽昭公主調教得當,多少有些慧根在,于是眨了眨眼道:
“原來如此……
是效忠‘主上’,而不是像棄宗一般,效忠于‘大唐’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