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太極宮中,當真是處處熱鬧。
不過若是處處熱鬧,倒也不是……
至少,立政殿裏,便是一片清涼景象。
而大唐天子,這太極宮的主人李治,此刻便自然守在這宮中唯一安生的地方,由着德安帶了人,在庭裏支起了涼榻(一種初唐時期興起的,竹制的,帶有紗幂支架的矮床,夏夜用來放在院子裏乘涼,紗幂張開,榻上的人就可以透過非常非常輕薄的羅紗欣賞榻外的朦胧星光月色,還可以避開蚊蟲。現在洛陽甚至是豫西南一帶,仍然非常流行),與立政殿的主人武媚娘二人一道,坐在涼榻上,一壁倚着榻扶看着天空中的星月流雲,一壁乘着機會,受一些涼意。
一側,幾個侍也是在這幾日的傷痛之後,難得得了李治的令,便在庭裏鋪張了好大一張竹席子,鋪擺上了器具飲食,一壁微微露出些松散之意,一壁也是伴君飲酒。
雖然因着徐惠方去不足一月,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沒有什麽特别明顯的笑意,可是神情之中,已然是顯得松散了些。
媚娘看着這些人,尤其是其中,由着瑞安安慰,總算是有些釋然之色的文娘,不由輕輕問着摟自己在懷的李治道:
“治郎……
你,人在走了之後……
最容易遺忘他們的,會不會就是自己身側的人?”
李治聞言,也是一酸,便放了酒杯,抱了媚娘在懷,輕輕搖了幾下,喃喃道:
“遺忘,怕是做不到……
到底是相識一生的人啊!
隻不過是暫時地放下罷了——
因爲以後,這人,便是要在你心裏存上一輩子的……所以要暫時放下。
明白麽?”
媚娘聞言,目中微紅,不語地了頭,卻隻将臉更向李治懷中埋了一埋。
李治歎息,卻輕輕地抱緊了她,目光微濕地看向天空中。
空中,月色柔潤,如玉如珠。
不知爲何,他……
總是想起,那一年的海内大朝會上,那個身着白底藍色薔薇襦裙,笑得如玉如珠的少女。
——徐姐姐,你……
此刻,想必也是到了自己心中所願景的地方罷?
那……
還請姐姐,替稚奴向父皇,帶上一聲安好才是呢……
……
同一時刻。
太極宮中。
萬春殿裏。
王皇後回得殿中,便着人将殿門緊閉,除天子召令外,無論是誰請見,都不得開。
果然如她所料,不多一時,便聞得殿外陣陣人呼。
正侍奉着王皇後用茶水的憐奴皺起眉,冷冷道:
“這楊昭儀,也是太過大膽了。
娘娘明明已然是下了封門令的,她竟半眼色也不得見識呢!”
王皇後卻歎息道:
“也不怪她急……
畢竟這等事,她也是未曾遇到過的。”
憐奴卻輕哼一聲道:
“沒遇到過,便敢輕易下毒手……
她也當真是膽大了。
不過這樣一來也好,娘娘也好防着她些——
這等女人,誰知日後會不會對娘娘您不利呢?”
王皇後聞言,卻失聲輕笑,擡了眼皮看她道:
“你也以爲,今日蕭氏所中之毒,是她所爲?”
憐奴聞言一怔,也不理那門被拍得震山響,便轉過頭來看着皇後道:
“娘娘的意思是……
這毒,非她之手?”
王皇後了頭,慢條斯理道:
“楊氏的心性,你自是素知的——便是本宮,若當真論起心計之深,之長,之久來……
也是不敢輕拂其撄。
這等心思深沉,算計長久的人物,怎會這等失策?
怕是有人存心針對她,這才自己做出這一副苦肉計來呢。”
憐奴立時醒悟:
“是蕭氏要對付楊昭儀?
可是爲何?楊昭儀雖然是娘娘麾下,可論起來,二人卻也是無甚舊仇啊?”
“一朝入宮,便是至親,也是瞬爲死仇……哪裏什麽無甚舊仇的話?”
王皇後長長出了口氣,一隻手輕輕放下杯子,擾了擾水色廣袖,才慢慢道:
“到底楊昭儀也是有孩子的。何況前些日子,她也的确是教了杞王些不好聽的話兒,叫杞王學與諸大臣們……
這等事,蕭氏不知便罷,一旦知曉了,哪裏還能與楊昭儀善罷甘休?”
憐奴這才會意,訝笑道:
“原來這楊氏,竟然也是打着皇儲的心思呢!當真是自不量力,可笑之極了!”
王皇後看了她一眼,卻悠然道:
“否則,你以爲她這麽多年來,一直甘心屈居本宮之下,爲本宮所差使……卻是爲何?
不過是圖着有朝一日,本宮肯納她的兒子爲嗣,然後借此機會,來個鵲巢鸠占——
可惜,她這主意打得好,卻也得看本宮,肯與不肯。”
王皇後輕輕一笑,額頭金鳳流蘇,叮當做響,益發映得雪膚如玉。
憐奴也是頭道:
“這樣來卻是了……這些年,她有事沒事就教着杞王往娘娘跟前讨着好,賣着乖——可着是以爲娘娘當真會收她的兒子爲嗣子呢!
哼!
且先不她那兒子,與她一般的精乖狡滑,最是不成大器……單單論起來,他連個皇長子也不是,便什麽也輪不得嗣他!
楊氏這盤算盤,卻是打空了。
也好,讓那蕭氏算她一把,教她也知道,若是對娘娘不忠,那娘娘也是無必要留着她,保着她的。
若是沒有娘娘保着她留着她……
她們母子,在這太極宮裏,也就不過是另外一對兒劉宮侍與陳王……
不,連陳王也不如呢!
好歹,陳王殿下也是皇長子,更是娘娘您看得中的嗣子呢!”
王皇後微微一笑,卻突然發覺,殿外的敲門聲,已然是不複聽聞了。
于是便看了看憐奴。
憐奴機警,立時便着胡土去瞧一瞧,果然,片刻之後,胡土便來回報道:
“娘娘,那楊昭儀與身邊的人,似是聽聞娘娘鳳體不安,便也不敢再打擾,自顧自卻往太極殿去了。”
憐奴這才轉頭來看着王皇後道:
“娘娘,您,這楊昭儀去見陛下……
陛下會不會見她?”
王皇後想了一想,卻搖頭道:
“本宮現下,也是摸不清陛下的心思……
不過不得,此番陛下,也是要看在杞王的臉面上,多少顧着楊昭儀一些的。”
憐奴一怔,卻道:
“娘娘,此話……不通啊?
下午娘娘聽聞那太極殿的周兒帶着人來咱們萬春殿前曬墨的時候,不還這是陛下安排好了,要叫誰都見不得娘娘您的麽?”
王皇後不答反問:
“你想一想,周兒藏好了墨之後,頭一個進來咱們萬春殿的……
是誰?”
憐奴若有所思:
“嗯……是千秋殿的……
啊!難不成陛下是想攔着千秋殿的人來見娘娘?
可……可這又是爲何?”
王皇後想了一想,卻看着一側恭立的胡土道:
“胡土,你卻來一,依你之見……
這陛下攔着千秋殿的……
卻是爲何?”
胡土嘿嘿一笑,卻道:
“娘娘心裏明鏡兒似的……
這不是擺着明,要叫千秋殿在這事兒上,失了禮數,虧了理麽?
陛下這般爲事,不過是想着替娘娘您多争一分日後與那千秋殿的主兒算賬時,握在手裏的底氣罷了。”
王皇後聞言,心中也是歡喜,含笑頭,看着恍然的憐奴才道:
“明白了麽?”
憐奴笑着應了一聲,叉手曲膝行禮笑道:
“明白了!再不明白,憐奴當真是白跟了娘娘這一場了!
合着咱們陛下還是心裏存着娘娘多些,這麽大費心思的……
卻是爲了教千秋殿在這楊昭儀一事上,先失了禮失了體,給娘娘您日後保下楊昭儀,好好整治一番那蕭淑妃……
留下一步後棋呢!”
……
同一時刻。
立政殿裏。
媚娘躺在李治懷中,已然是昏昏欲睡了——
今日這幾番算計,多方吵鬧,也是教她多日以來,不得安穩的精神,透到了。
偏生就是這般巧,就在她覺得快要撐不下來的時候,李治來了,而且還安穩地守着她……
這叫她,不由放了心,松了勁,忍不住就是想睡。
李治看她總算是松了勁,也是不由松了口氣——
這些日子以來,她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心裏,自然是難免憂心。是以今日見她終于肯松了勁,也是心裏歡喜,便有心鬧她一鬧道:
“你就這般睡了?
好戲才将上台,便要睡了?”
媚娘當真是困極了,忍不住輕輕推了推他,皺着眉,意識不清,含混不明地道:
“别鬧……好困……”
看着她這般愛困的嬌媚樣兒,李治也是不由心動生憐,于是隻得含笑捉了她手背,放在唇邊輕輕一吻,再将自己龍袍微解,披了一半蓋在她身上,便由着她沉沉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