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錯了,他從來沒有想害你的意思,事實上他也是疼愛忠兒的,爲了忠兒他也不會害你,何況他一向仁慈存義……”
劉宮侍卻突然失笑:
“仁慈存義?是啊……仁慈存義……
若陛下果然仁慈存義,爲何這些年來,他對我們母子的遭遇不聞不問?爲何這些年來,忠兒被那雍王欺侮至此,他身爲父親卻總是縱容其兇?爲何這些年來,他明知王蕭二人對我們母子虎視眈眈,隻求殺而後快,他卻從未起過一絲半毫的保護我們的心思?
仁慈……
娘子……陛下的仁慈,從來沒有分給外人過一分一毫……在我看來,除了你,他從來沒有對外人仁慈過……
哪怕對方是他的親骨肉,親舅父,親兄弟……
不是麽?
當年魏吳二王的事,如今長孫太尉的事,還有今日忠兒這事……
哪一樣,不是陛下所渴望的結果?”
劉宮侍的反問,卻教媚娘無言以對,隻能瞠目結舌地看着她。
(……很多年以後,很多很多年以後……
當武昭變成了武曌。
當雪膚花容,朱唇皓齒的法師,劉雲若口中的武氏娘子——一個以出家人身分,卻成了六宮寵愛于一身的無名無分,無身無世的,隻能以娘子稱呼的女子;最終變成了白發蒼蒼,唇癟齒搖的,滿朝皆是懼畏有加,卻又敬歎不已,即将退位,也即将如她的夫君與其孩子們一般,名流千古的大周天子時……
她這麽告訴留在身邊的瑞安:
我這一生中,與治郎從來都是心意相通的。
隻是,也有幾次……
隻有那麽幾次,我也是對治郎動過疑心的……
而第一次……
就是當年在立政殿守靈,爲了保住李忠母子的性命,爲保住治郎的慈父之義,去見劉氏的時候……
她……她問我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條毒蛇一樣鑽進我心裏,叫我不能不懷疑治郎……
會不會……将來……
若是我有了孩子,他也會……會這樣爲了我……或者是他父親留下的大唐江山……這樣對待我的孩子?
當時……我真的有仔細想過這事的……
所以,所以後來我才那麽怕他……我怕他會爲了我,或者是爲了他父親留下的大唐江山,來算計我們的孩子……
所以我才那樣地算計着……
那樣地跟他争,跟他鬧……
瑞安啊……
我……我是個女人,終究也是要當娘的啊……
我怎麽能看着孩子們被自己的父親算計……被自己的父親傷了心呢?
傷了身,人未必會死,可是傷了心……
我……我真的是怕,有忠兒在前面做榜樣……我……我怕孩子們會不會因爲受了傷,結果就走上跟忠兒一樣的路呢?
可那都是後來的事了……
雖然最終,我還是錯了……原來治郎他從來不是算計孩子們的人……原來算計孩子們的另有他人……
可我還是在後來,錯了……
這……我一生最大的悔事,便是這一樁了……隻怕治郎也是如此罷?
若非如此,隻怕賢兒他們,也能活得更長一些罷?愛之深,護之切……結果……
結果反而讓他們成了旁人眼中我與治郎最大的弱……
若是我早想到,隻怕治郎他也活得長長久久,不會這樣……
終究是我的疑心害了他們,終究是我沒能如自己所誓言的那樣,全心地信着治郎……
不過實話,當時劉氏那些話兒,就好像都帶了火,又浸了蜜,都把我的心都給灼化了,甜化了……我也就不能不信了。女人總是這樣,愛聽這些自己意中人對自己好的話兒的。
瑞安啊……
我……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也許治郎……對我的心意……對我的情份……
卻比我對他的,強太多……也深太多……所以……我當時當真是矛盾得要死要活的……
到底是該高興,還是該擔憂,還是該懷疑……還是該警惕……
我真的不知道了……不知道了……
所以……我才……我才有了這般錯啊……)
媚娘半晌,才輕輕道:
“當年之事……魏吳二王……
你……你怎麽……”
劉宮侍卻恢複了冷靜,慢慢地看着媚娘:
“問雲若怎麽知道的麽?也對……
這等内密,連王蕭二人,連當今諸臣也不當知……
爲何我一個宮人,卻能知曉?”
慢悠悠地,她看着媚娘道:
“可是娘子,你這般機慧,應當能想得到……正因爲我眼下一無所有,正因爲我什麽都不是,我才能知曉這些秘密……
身爲一個母親,孩子的父親是這等冷血無情,偏私狹坦之人……我若不替孩子算計着,準備着後路……
我可憐的忠兒,以後可該怎麽辦?
一朝我身死無存之後……我的孩子,可該怎麽辦?”
她不斷地反問着媚娘,也是反問着自己:
“難道我便是看着孩子一步步走上絕路麽?
不……當然不。
既然已然沒有人關心我們母子的死活了,那我又何必在乎别的東西?别人算計着我,我爲何不能算計别人?
何況,這些算計忠兒的人裏,還有他的親生父親?”
劉宮侍的問話,叫媚娘無法回答,心中也是一陣撼動——
她從來沒想過這些……
是呀,李治能夠算計自己的長子,那将來……其他的孩子,爲何又不能算計?
她的腦海中,此刻隻有憂心,隻有懼怕,卻完全将李治的本性給忘了……
因爲這些年來,支持着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正是如一個普通女子一般,替李治生兒育女的渴望……正是孫思邈的那句十年之後,你必得子的話兒……
身爲一個女人,一個多年來,幾次三番都被告知很有可能不能再孕育孩子的母親,一個從便不曾在家中得到些溫暖的女人……
武媚娘,比誰都渴望得到一個孩子,比誰都不希望自己将來必然會視如目珠的寶貝孩子,受到任何的傷害……
哪怕這個傷害他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他的父親。
媚娘咬了咬下唇……終究還是替李治強辯道:
“主上不會害自己的兒子,否則也不會教我這般早來提醒你。”
劉宮侍卻搖頭道:
“陛下對你的了解,卻比你更多……娘子,陛下知道你的爲人,他知道你口硬心軟,必然是不能看着我們母子出事的。
而陛下也知道,對我而言,既然我與忠兒,必然是要分離……那麽爲了忠兒好,我隻會選擇你。因爲他知道,我比王蕭二人……
或者是前朝後宮裏,任何一個人都清楚地知道,你對陛下多重要,而陛下爲了你,又能……或者正在做些什麽事……
所以陛下很笃定眼下這等你我交心相談的情景。他知道你,他也知道我,所以他肯定,一旦知道了此事,我必然會選擇将忠兒交與心存善念,也真正有能力護忠兒周全的你。
同時……
他也知道,忠兒一旦交出,便是我知道再多當年他那些不堪之事……也是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