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省。
内侍監王德一早兒便着人灑掃淨了内廷務裏的獄房,這才慢慢地走了進去,看着那個坐在獄房當中,披散着頭發,依然抱着那柄自己賞下的拂塵的愛徒。
良久,他才輕輕歎息了一聲,慢慢走進開着的獄門中,立定,問了一句:
“一切都還好麽?”
明安聞得師傅的聲音,一時僵着,不敢回話兒。半晌才頭也不回地顫聲道:
“有得吃,有得住,也算是好的了。”
王德再歎:
“可你在太極殿裏的日子,不是比這更好麽?
爲什麽?”
明安默默不語,良久才輕輕道:
“師傅,您還記得明安的本名兒麽?”
王德黯然頭:
“師傅記得。”
明安想了想,卻搖頭苦笑道:
“師父還記得,可是徒兒卻快忘了。
若不是那一日,長孫太尉尋了的人來,叫了徒兒本名……
徒兒幾乎都要忘記,自己原來不叫明安。
明安這個名字,卻是師傅後來賞的。”
王德不語。
明安又輕輕道:
“所以呀師傅,您當初若是給明安取個别的什麽名兒,多好?爲什麽非得帶着安字呢?
結果徒兒就總覺得,徒兒也得像瑞安德安一樣,能夠被主上當成心腹待見着,才算是對得起師傅您……”
王德心痛道:
“難道現下主上便不待見你麽?
主上待見你的時候,何曾差了德安瑞安些許?”
明安頭,卻道:
“師傅得是,明安之前卻是看不清楚的。隻是一心二心地怨恨着,總覺得主上不曾當真把明安當成是親信使。
……雖然我們三個,吃的住的用的,沒有一樣兒不是相同……可我到底還是起了猶豫,總覺得若是哪一日主上要是非得推我們三個人之中的一個,出去代死,那必然是我……”
王德卻咬牙道:
“我知道,你也是被長孫太尉身邊的那些人給得蒙了心,隻看着主上把胡土當成棋子兒用,預備着将來事機不對便滅他的口。你卻沒有想過,這胡土本來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這樣的牆頭草,若是有朝一日性命受脅,他也必然是要叛離主上的啊!
再者你想過沒有,便是當真有哪一日,主上無奈,必然要推一人出去受死,那也不會是你!
以德安瑞安的心性,還有師父在……
早就搶在你前面兒了!
何必等你動事?”
明安苦苦一笑:
“所以我才沒有告訴太尉大人,師父下的是什麽藥……隻是告訴他,師父很恨王皇後,是以似乎是把皇後的補孕之藥,更替成了别的什麽無害補藥。”
王德聞言,又是氣,又是憐,隻是無奈搖頭,半晌才問道:
“還有什麽事,你是與太尉大人聽了的,都一一與師傅聽。師傅看一看,若是能留下你這條命,也算是咱們師徒一場了。”
次日。
朝畢。
太極宮。
太極殿。
李治聞得王德回報,半晌不擡頭。
王德見狀,心中也是氣恨交集,不由道:
“主上,老奴知道,明安這孩子,是犯了天大的錯,老奴也是備好了東西了。主上,您……您也不必再猶豫了,下旨罷!”
一壁,一壁低下頭來叉手行禮,不教李治看出他眼裏淚意——
這麽多年來,王德一直是将明安當成半個兒子看的,如今他犯這等錯,他何嘗不心痛?
隻是奈何天威如此,何況明安大錯已成,李治賜死,才是理所應當。
可李治還是不言不語。
王德有些憂心,正胡思亂想間,突然聞得李治開口道:
“你的,朕不能信。
你還是把他帶來,朕要親自問一問他。”
王德一怔,擡頭看着李治的臉,良久才長歎一聲,頭傳令。
不多時,已然消瘦了許多的明安便踉跄地走了上來。
見着李治,他頭也不敢擡,隻是垂首跪伏。
李治放下筆,起身,一步步地走下台階,想了一想,終究還是在玉階上,離明安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一隻手平放在膝上,另外一隻手撐着下颌,側頭看了明安許久才道:
“朕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比那時的瑞安還。當時你隻會跟着王公公身邊,扯着王公公的衣裳,來來回回地,像個尾巴似地跟着跑。
當時王公公有些煩你,還打過你幾下,朕看着渾身替你疼,就叫德安去,哄着王公公把你拉到一邊兒去,瑞安又替你擦了涕水眼淚,拿了甘饴與你吃……”
李治像在回憶着往昔一般,一字一字地着。
隻到這兒,明安的肩膀,便已然抖了起來,眼淚不由撲簌簌直落,心中痛悔萬分:
是的,他明白,李治的心性是不會把他推出去的——
無論是因爲他天性中的仁善,還是因爲他天性中的驕傲,都不會允許李治把自己視爲家人的自己,推出去受死。
可是……
可是之前,他實在是太害怕了。
聽到李治冷靜地言論着胡土的将來,聽着李治對阿莫的品評……
他突然覺得,自己會不會也隻是一枚棋子呢?一枚早晚都要被推出去受死的棋子?
是啊……
他畢竟是先跟着先帝的,不似是德安與瑞安,到底跟着李治這麽久,情誼上早已是日深月厚……
若是當真有這麽一天,需要推一個人出去,那必然也是他。
所以……
所以大概這便是長孫無忌找上他的原因罷?
因爲看透了他的心思?
……
李治看着他流淚,看着他伏下頭來,叩得邦邦直響,不由長歎一聲,停下了回憶道:
“以前什麽事,都究竟是以前的事了。
現在,朕真的不想再去追究什麽……朕已然失去了太多了。
所以,朕會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也會告訴你的師傅,告訴其他人,把這件事徹底抹殺……
隻是希望你以後,不要再走錯了。
因爲下一次,無論朕如何舍不得,也斷然是不能容下了。
明白麽?”
當李治到要原宥自己的時候,明安便已然是怔住了,猛地擡頭看着李治。
不隻他,連王德也是。
當确定了李治的心意時,他更是狂喜羞愧到撲地叩首,久久不起,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