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中。
李治早已平靜下來,隻是默默地看着手中如意娘,癡癡地盯着,想着。
王德與德安,以及聞訊匆匆趕來的瑞安一道,都是雙眼通紅。
良久,李治才輕聲問道:
“鳳羽羅衣……還有寶履……此刻卻在何處?”
王德微微恭了一恭身,卻紅着眼睛道:
“武姑娘出宮之後,依着主上吩咐,都收好,放在立政殿裏。”
李治默默不言,拿起詩,起身離殿。
諸侍見狀,急忙也跟了上去。
夜色茫茫中,李治很快走到了立政殿中。
擡頭看着夜色中巍巍而立的立政殿,他沒有再掉淚,隻是平靜地走了進去,平靜地推開殿門,走入殿中。
慢慢地,周圍看了一圈之後,他轉身走向一側的配殿。
推開殿門,那架巨大的書架便出現在他的眼前。
默默地,他走到殿中,王德便急忙入内,去從箱中取了那收得甚好的鳳羽羅衣出來,奉與李治。
李治看着那火一般的衣裳,眼前仿佛又浮現起當年,那個在延嘉殿**之中,月色下跳着流雲飛袖的少女。
那般嬌華,那般歡喜,那般無憂無慮。
一時間,淚又湧出,一滴滴,一顆顆,沒入被室内火燭照得金紅霞彩一片,光華燦爛的布料中。
顫抖着,他輕輕撫着衣衫,含淚哽咽,頭也不擡地輕輕道:
“我總以爲,我早就傷心過了……
可直到今日,直到今日……
我才知道,原來那傷心是被我壓在心中……
一直壓着,根本不曾容其流洩出來罷了……
原來自父皇離去那刻起……
自媚娘走出太極殿的那一刻起……
這傷便早刻在我心裏,一直不曾過去……
我一直以爲過去了……
當真以爲過去了……”
李治淚如泉湧,難以抑制住自己的顫抖,最終化成了一陣陣嗚咽:
“不是……
根本不是……
根本沒有離開過……
它根本沒有離開過……”
俄傾,他頹軟于地,将臉埋在那件光華燦爛的衣衫中,放聲痛哭。
……
子時已過。
李治還是抱着那件衣裳,呆呆地坐在地上,隻是不再哭泣。
德安與瑞安見狀,心中也是惴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雖然是李治近侍,卻再不懂不過是一首詩,一件衣裳,如何便引得李治這般心痛。
還是王德心裏明白,李治雖然看似沉穩,心府極深,卻其實當真是個多情善愁,又是念舊的好孩子。
李治一直是李治,從未曾改變。這些日子來的雲淡風輕,也不過是做态。便是那一日媚娘出宮時他的狂怒與發洩,其實來,也是背後隐藏着傷痛。
隻是李治太會忍,也太擅忍,這般忍,忍得他連自己也是無意之中忽視了這種痛在心中。
是以這些日子,他才如此盡心政事,再不做其他。
如今看到李治一并發洩出來,雖然終究是自兒看着他長大,難免心疼,卻也是不由松了口氣:
這痛苦憋着總不是好事,幸好今日媚娘一首詩,卻引動他所有愁思,好好發洩一番。
否則隻怕李治還要繼續忍下去。
他所料不差。
此刻的李治,已然恢複了平靜,真正的平靜。
許多事,也一時之間突然明白了起來。
半晌之後,李治突然開口,問王德道:
“德叔,依你之見,當年父皇後宮之中,早逝的母後與那楊淑妃韋昭容陰德妃,與今日太子妃蕭良娣,何人更爲強?”
王德從未聽過李治喚自己德叔,一時之間竟覺得有些惶恐,不過片刻之後便轉做心酸:
畢竟于李治而言,他是依賴慣了長輩的。眼下先帝先後已逝,舅舅不得靠,媚娘又不在,徐惠更是隻能算做朋友……
于他而言,自己便成了長輩。
一時心中不知是悲是喜,便索性不想,隻微微計量了一番才道:
“楊淑妃出身高華,其雖身爲女子,一生行事爲派,卻端的是枭雄之才;韋昭容雖然任性驕橫,卻行事狠辣果決,殺伐果斷;陰德妃擅于陰藏心思,暗中計較,可當行之事,也是毫不猶豫,更是謀略有方……
不是老奴句不中聽的話兒,若與這三位比起來,那太子妃與蕭良娣諸般行事,卻當真隻是三歲兒的手段罷了。
更莫提是長孫皇後這般才華絕世的大賢大聖……
主上此比,卻是太過高擡這太子妃與蕭良娣了。
若當真計較起來,這太子妃與蕭良娣之機慧才知,與那當年的蕭婕妤比起來倒還是勝了一籌,可與鄭賢妃元昭媛比肩,不過比起這幾位……
那無論是才知機慧,目光格局,都當真是差得太遠了些。”
李治淡淡一笑,慢慢起身,緊緊握着鳳羽羅衣的手卻揮開了德安瑞安的攙扶,走到那收着衣裳的箱子前,最後看了一眼手中紅衣,萬分心地放入箱中擺好,這才輕輕合上箱子,“嗒”地一聲之後才問道:
“那媚娘呢?”
“武姑娘?那便是另當别論了。不瞞主上知曉,先帝在世時,每每提起武姑娘,那便是不住口的贊歎。
連楊淑妃在時也是視爲大敵,不敢輕忽的。
以老奴看來……武姑娘之才知機慧,胸懷目光,格局氣度……
雖然終究還是比不得皇後娘娘,可若與楊淑妃相較起來卻是不相上下。比起陰德妃韋昭容等人更是勝出許多。”
“既然如此,那爲何媚娘還會被連連相逼,最終被逼得不得不出宮爲尼?”
王德一怔,張口卻是無語。
最後還是李治自己輕輕一笑,後退一步,背負雙手看着房中一物一事,口裏卻隻慢慢道:
“因爲朕不若父皇,沒有父皇那般縱橫天下,豪斷果橫的氣勢。
直到今天,朕才明白,父皇爲何一直教導朕,這天下是朕的,一切都是朕的……
隻要朕想要,便可去取……
德叔,原來朕從來不曾将這天下當成是自己的。
即使是今日之前,朕也隻不過覺得,這天下……
不過是爲了父皇,爲了媚娘而守……
所以朕才落得這般處處被人所逼的情态。
而媚娘……
她是朕的女人,無論她再有天大本事,天大才慧,若是身爲她男人的朕不能強橫起來,她一身才知,也是空付……
是朕的不是。
當真是朕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