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長孫府。
長孫無忌一入府中,便立時召了長孫沖,去密傳諸位關隴重臣入府詳談。
片刻之後,府中密室内,便密密麻麻坐了二三十位當朝四品以上要員。
看着諸位易了平服的大臣,長孫無忌沉着臉道:
“不知諸位對今日朝中諸議何感?”
禇遂良頭一個便叉手行了一禮才憤憤道:
“元公(這裏是大臣們對身爲皇帝元舅長孫無忌的尊稱),這立妃之事,分明便是氏族一系有意爲之!
想那四妃之位于我大唐後廷何等重要,氏族一系竟然全部占去……他們真當視咱們關隴諸家爲無物了!”
“就是就是!”
“四妃都是氏族的人,咱們關隴諸家擱在哪兒?!”
“這是明擺着要圖謀咱們麽?!”
“可不是?!徐太妃之妹何等出身!?都隻給提封個婕妤……當真是欺人太甚!”
“元公可要多勸着些主上,萬不可如此縱容那氏族一系!”
……
禇遂良一語,便如一滴冷水滴在了滾熱的油鍋裏一般,瞬間炸得一片轟響。
長孫無忌卻閉了眼,良久不語,直到諸臣一舒胸中氣怒,終于安靜下來之後才緩緩睜開雙眼,冷冷道:
“諸公所想,與老夫并無二緻。
隻是眼下氏族終究勢高于咱們——旁的不,這李、崔、盧三女父兄,也都是朝中重臣,咱們輕易也是不能難爲。
所以老夫以爲,眼下也隻有按下這口氣,且便由得他們此番先赢一步。
也唯有如此,咱們能才一地将這氏族之勢,借他們松懈大意之機,稍稍剪除,恢複兩派平衡。
諸公以爲如何?”
聞得長孫無忌此言,一時間諸位老臣也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無話可:
畢竟眼下,正三品以上大員,十之**都是氏族一系。關隴一派若非占據軍權之勢,實在難以與之抗衡,正如長孫無忌所言,也隻得暫時忍下這等屈辱,先剪除氏族于朝堂之勢,再行報複。
可是想一想,那代表着大唐天子殊恩極寵的榮耀便這般被氏族一系全部拿去……當真是讓人不甘!
于是一時間,人人盡皆默然。
又是一會兒,于志甯突道:
“元公之言甚有其理,不過老夫倒有一事,頗有不明之處。”
長孫無忌向來敬重于志甯,于是便恭道:
“于公但有所言,自當爲是。”
于志甯便道:
“此番之事,結局隻怕一如元公之意,再無他法。隻是老夫自今日早朝起便頗有不解——
這氏族一系如何想到要立妃以占後廷榮耀之事?
諸公當知,氏族一系,向以清高出世自許。
雖然咱們也知道,這些老什子爲了些家族名譽,自然是要争一争這後廷榮耀,可他們終究不是無腦,當知氏族持政,關隴掌軍。二派相合不相争之事……
如何此時卻行出這等明擺着欺關隴一系于不複之态?
還有,這定了四妃的主意,卻是誰出的?”
此言聞得有些意出諸人之料外,于是一時間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頗爲詫異。
隻有長孫無忌卻是一派淡然。
最後,還是來濟拱了拱手道:
“此事學生有所耳聞,聽是那太子妃因擔憂自己日後後位不保,這才想着先下手爲強,拟了這一份有利自己的妃嫔人選名單——
到底,還是些女人間的争鬥罷了。”
于志甯了一頭,又問道:
“若果如此,那太子妃倒确非是什麽可爲良後之人……可是依老夫日常所見,她雖不若文德皇後娘娘那般胸懷高遠,才華無人可及,卻也是大家出身,見識非凡……
如何竟然做出這些家子氣的算計來?”
諸人彼此相視,卻不解其意,最後還是來濟笑道:
“先生日裏一心爲國爲家,又是齊于修史,自然不知當今這後廷之中争鬥不停。
那太子妃雖然眼下已是定了要登後位,可那蕭良娣有一子二女可倚傍,她卻一無所出又爲主上不喜,心中恐懼也是人心所緻。”
“後廷之争,從來便沒有停下過,這一老夫也知。
那太子妃的心思,老夫也明白。
隻是老夫不明白的是……既然她已知曉自己必然爲後,那又爲何要這般提防蕭良娣?
僅僅便因爲蕭良娣有子她無子?
諸位可别忘記,咱們當初可是與氏族一系約定好了,隻要她在位上,便必然要立其爲後的。
有關隴與她太原王氏爲靠,她這後位坐得自然穩當……
爲何她要去擔憂一個徒有虛名,家勢後靠遠不如她的蕭氏?
這太子妃老夫也是熟識的,諸位大人也是日裏常見的,依她平日言行爲事,若非受到什麽人挑唆緊逼,如何會行這等不智之舉?”
諸人聞言,皆有恍然之态,長孫無忌更是皺眉道:
“于師所言一針見血,正中要害。
太子妃雖然性情冷傲,卻是個穩重謹慎的孩子。
若非被什麽人所挑唆緊逼,再不會行事至此。
可是若這朝中能将她逼到如此地步的……”
長孫無忌看着于志甯,目光複雜道:
“隻有……
不過如此一來,卻是不通啊?
若是主上所爲……
于師,倒不是老夫偏私,主上自幼便是老夫與諸位大人眼看着長大的,更别他曾拜于師您門下。
他雖機慧,卻是心性仁善有過,甚至……甚至有些柔弱……
怎麽可能……”
于志甯卻淡淡一歎道:
“長孫太尉所言甚是,可是太尉大人,您卻是忘記了一件事:
今上可是先帝親選的!
雖然當年多得長孫太尉相助……可是諸位現下想一想,難道不覺得奇怪麽?
先帝何等人物?若他覺得不可爲君的,便是**如現在的吳王,當年的魏王,不也沒有得登大寶麽?
甚至……諸位可以想一想,若非主上或有意或無心的暗示,那蕭氏再受寵,将來也不過是四妃之首便已至極盡榮耀,如何她便能生出些得封爲後的奢望?
又如何太子妃這等穩重冷靜的孩子,便能信得蕭氏若得上位,便必然可封爲後的事來?”
于志甯一席話,卻得衆人啞口無言。
長孫無忌更是陷入了長久的深思中。
(這裏明一下,按照當時隋唐論資排輩比功績比能力比經曆的官場風氣,來濟本來就比于志甯很多,是晚輩。
而且李治還在當太子時,于志甯已然是前後兩任太子師,來濟當時雖然受太宗器重,卻也隻不過是李治的太子舍人。
所以無論是來濟還是後來的韓瑗等人,就算在于志甯面前低上一輩,謙稱自己是學生都是厚着臉皮攀高枝了。
若是于志甯哪一天對他們不滿,上一句不敢居爲其師,那就算是來濟韓瑗也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事實上當時李唐朝中除去長孫無忌、李績、張行成、杜正倫等有限的幾個經曆了隋唐兩朝又是都曾當過太子師的老臣重臣之外,其他包括諸氏族官員、關隴一系中甚至是像禇遂良這樣的前朝高位都要在他面前做賣低以示對當朝天子和于志甯的尊重。
而且就算是長孫無忌與李績,論資排輩起來,也要對他與杜正倫多加尊讓,稱一聲于師或者是于太師——
因爲他們兩個是曆經隋唐兩朝的高官重臣,比起來長孫無忌還是年幼後輩。
這也是後來在廢王立武之時,于志甯隻不過是保持中立,就惹得李治和武則天對他非常不滿甚至是心懷怨恨,以至于後來還要想法子貶他整他的原因——
對于當時的李唐來,他于志甯和張行成、杜正倫三個人,就等同于是當時的整個朝廷政治班子的官方意見風向标,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們背後的真正人物是長孫無忌,可對李治來,他這個名義上的領頭羊就是不能不殺一殺他的尊嚴。
再多啰嗦地打個比方,如果李唐是一個集團公司,李治和武則天就是一個董事長一個總經理,長孫無忌屬于是實際掌權的人事總監兼财務總監,而這于志甯就相當于是挂個了名卻非常重要的首席行政官,代表着整個集團管理層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