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太極宮。
雲澤殿。
若是太宗複活,隻怕再也認不出眼前這個女子,便是那個曾倚着他的臂膀,巧笑倩兮,明目善睐的惠兒。
年方二十三的徐惠,已然是銀絲根根,一身青灰緊着,勾勒出一片如紙的單薄身軀。
雖然面孔依然是光潔一片,可那雙已然徹如死灰的眼睛裏,透出的卻是蒼老而無生機的目光。
徐惠老了。
即使她隻有二十四歲。
她也已然老了,半個身軀,已然埋入了土中。
甚至她曾經纖稼合度,舞姿曼妙的身體,也如那些老年人一般,漸漸地彎了起來,猶如一隻煮熟了的蝦。
這樣的徐惠,别是太宗,便是媚娘,隻怕也再認不出來。
所以,文娘看着,才會心痛——
她本該是繁花正茂的年紀!
本該如此!
所以,當聽到那個消息時,文娘毫不猶豫地便告訴瑞安:
“必須要讓娘娘知道!
也許……不定……
她能活過來!”
……
文娘得不錯。
當徐惠聽到她的回報時,徐惠死灰般的目光,又一次複燃了:
“那賤人……
當真如此做了?”
她的目光中燃燒着熊熊的仇恨之火,銀牙欲碎道。
文娘頭,含淚看着徐惠,目光中有欣慰也有傷感:
“主上也是拒了的。
可是娘娘……您當知,對長孫太尉而言,這樣的結果還是好的。
所以……
所以老爺夫人縱然不舍,也是無法。”
徐惠聞言,心中如一片冰刃刮過:
“可是素琴便是算了虛歲,也才十三歲!
她……
她……”
咬着牙,徐惠半晌不語。
文娘微泣道:
“娘娘,别人不知道,咱們是知道的。
當今主上心裏,隻有武姐姐一人。
若是二姐入宮,那便是主上念着昔日情分,多加憐幸……
那……
那……”
徐惠恨,她恨得幾乎要将後牙咬碎!
可她也無法!
因爲她知道,這絕對不會是李治的本意,更不會是素琴與父母的本意!
徐惠知道這是誰的本意!
更知道這一切都是爲了什麽!
所以她才恨!
無邊無際的恨!
……
“文娘得不錯。
徐姐姐,朕的确是不能憐幸她。
因爲朕……不想讓武姐姐傷心,也不想讓你傷心。”
李治的聲音,突然在雲澤殿中響起。
徐惠愕然回首,看着那個從燦爛得一片金紅的陽光中走進來的青年帝王。
殿裏正議論此事的諸人見李治入内,急忙一個個下跪迎駕,被李治都着起了身,又忙令德安去扶了彎腰欲禮的徐惠,這才慢慢與她一同走到一側案邊,分了君臣之禮,對面而坐。
李治看着跪坐在錦墊上的徐惠,心中暗暗歎息,然後才愧道:
“徐姐姐,到底是朕對不住你。”
徐惠卻搖了搖頭,輕輕道:
“宮裏呆了這麽些年,若是連這等事都看不透,那徐惠也當真是愚昧了。
……主上當真不必自責,徐惠明白,那些人如此作爲,不過是想着借徐惠這唯一的親妹來挾持徐惠相助于其,或者再不濟,也于徐惠不得順遂其意時,以妹妹相挾罷了。
其實真正苦的還是主上——夾在我們這些人裏,主上爲難了。”
李治的目光微熱:
“這麽多年了,還是徐姐姐一直這麽疼愛我……
可是我……
可我卻不能爲徐姐姐做什麽。”
李治黯然。
聽到李治放下尊稱,口氣一如平凡,徐惠心中一暖,淡笑含淚道:
“是呀,這麽多年了,主上還是當年那個待人親厚的晉王,一兒也沒變。
這等時刻,本不必親自來的……
而且想必此刻主上最想見的,還是媚娘。
——到媚娘,她可知此事?”
李治默默頭:
“我叫瑞安去問她了——這些事上,她是比我有辦法。
徐姐姐不必擔心,我們總是能設了法子,讓徐妹妹不受這份罪。”
徐惠想了一想,卻搖頭道:
“隻怕是無法可施了。
主上,眼下這長孫太尉也好,東宮太子妃也罷,都是鐵了心要素琴入宮……
此事已成定局,再不得改。
其實換一面兒想着,此事倒也是件好事——
畢竟跟在我身邊,又有主上照應着,她總是不會受屈。
再者她如今年歲還,便是,便是主上不幸……”
她看着李治,李治無奈而堅定地看着徐惠:
“徐姐姐,這麽些年了,我對媚娘的心思,你當是最明白的一個……
莫今日你不願我待她如普通的妃子,便是你今日求着我納她爲妃,我也是不能。”
徐惠輕輕出了口氣,頭道:
“媚娘當初也是曾經打過主意,若是到文德皇後娘娘十周年大忌之時,仍未得個結果出來的話,便趁着先帝大出宮人,一同出宮。
可她當時到底隻是個五品才人,認真論起來,連側嫔也不得算,隻能是個内職侍官。
可素琴如今一上來便被爲婕妤……
隻怕主上是不能退其出宮的。
到時還得請主上設了法子,想個什麽理由貶一貶她的封位,再着退其出宮。”
李治卻皺眉道:
“徐姐姐這話得不對。
便是不姐姐這麽多年來,在父皇諸妃百般刁難與算計下,拼命護着我,愛惜我,照顧我長大的情分,便是……
便是看在安甯(晉陽公主)生前受了姐姐那麽多照顧,臨終時再三求我務必顧好姐姐的情分上,我也是不能讓徐妹受這等委屈。
此事不當如此行爲。”
徐惠知道李治如此,卻是念着徐家名譽之事。心中雖然感激,卻道:
“主上如此待徐家,徐惠死而無憾。
隻是主上,若不如此,安有他法?”
李治頭道:
“正是來與徐姐姐商議此事:
既然此事已成定局,改變不得,那我便想着不若如此。
對着外人,我自然是納了徐妹妹入宮爲婕妤,也會對她如其他妃嫔一般照顧。
可是咱們幾個,尤其是徐妹妹自己要知道,或早或晚,她是要出宮的。
所以……
所以一入宮,徐姐姐,若是徐妹妹便病了,那是最好。
徐姐姐可還記得韋尼子?”
徐惠一怔,立時明白:
“主上的意思是……
想要在日後,假死易名,送素琴出宮?”
李治頭,黯然道:
“隻是這樣難免委屈了徐妹妹。
不過徐姐姐放心,若是徐妹妹不肯,我至時,才會改了徐姐姐的法子走。
到這兒,倒是要問一問徐姐姐,徐妹妹可有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