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太尉才會徹底放棄要絕我于大唐後宮,絕我于治郎身側的念頭——至少到了那時,他會覺得比起隻知爲了後位争奪不休的王蕭二人起來,我總算還是能幫着些治郎,還算有些用處……
對長孫太尉有用,我便有了活下來,留下來的價值。也便有了進一步走下去的資本……
甚至……甚至我還想過。
因爲我若被逼離宮,治郎必然萬分心痛。而看着他心痛的長孫太尉,會更加内疚……
也許,隻是也許……
不定他就會默許治郎将濮王與吳王調回京城,以慰治郎之心……
這樣一來,治郎便得了良助,同時也可近處監視着荊王他們……防止高陽公主再生出些念頭,想在太極宮中再造出第二個,第三個,甚至是第四個楊承徽來……
所以瑞安,你明白了麽?
我要走……必然要這樣走的。
隻有這樣走……
治郎才能得到最多……惠兒才能活下去……我與治郎,才能有最好的未來……
你……
明白麽?”
瑞安已然是咬牙含淚,拼命默默頭,良久才哽不成聲道:
“對不住……姐姐……是瑞安誤會你……
對不住……”
媚娘看着他,終究還是欣慰地含淚而笑。
淚珠在這個已然如一朵最最華貴美麗的紅色牡丹般,綻放在大唐後廷月色中的女子臉上挂着,如同晨起時新生的露珠般楚楚可愛……
看着這張臉,瑞安不由心痛——
主上,你可知道?
爲了你,這個年歲正好的女子,就要選擇自己孤單地守在青燈古佛之畔了……
她将一切都押在一個很可能不可成事的未來上了……隻是爲了你……爲了你們的将來……
主上……
你可明白?
……
貞觀二十三年九月末。
早朝。
李治初登座,便聞有前大理寺卿王禮服喪期畢,入朝奏表,道依禮,先帝新孝已滿,靈業也入陵。後宮諸先帝妃嫔,有封有嗣者,當随諸王出藩離京;有封無嗣者,當入崇聖宮避居,無封無嗣者,則當依先帝旨意或奉于太廟之中禮侍先帝先後之靈,或依其意,歸禁苑之外,皇家感業寺爲尼。
李治聞言心中驚怒,然容色不動,待欲開口,卻見百官應和,皆道其是。更有長孫無忌與禇遂良等人,一力勸谏之。
李治咬牙,然奈何日前邊事已起,英國公李績率契苾何力、江夏王道宗等人離京赴邊應戰事。許敬宗、李義府等人,見勢态如此,也隻得做了牆頭草……
一時之間,李治悲憤交集,便待于朝上發怒時,卻忽然聞得内侍少監德安來報,道先帝諸妃嫔,上至先帝貴妃韋氏、德妃燕氏,下至五品才人武氏,皆跪伏于殿前,乞李治賜封賜旨,以歸其所。
李治聞言,木然而坐,良久之後,終究微閉雙眼。
沉默片刻後,他再次睜開雙目,已然是一片茫然之色,口中,卻開始一一賜封賜旨:
先帝貴妃韋氏,着封爲紀國太妃,當于次年正月先帝靈終安之後,随紀王李慎出藩。
先帝德妃燕氏,着封爲越國太妃,當于次年正月先帝靈終安之後,随越王李貞出藩。
先帝充容徐氏,因無所出,着進爲太妃,依例當移居崇聖宮,然其身體赢弱不成,又有先帝遺诏,着其必不可移出宮中,以留之守護先帝靈位。
遂以雲澤殿賜居宮中北苑,無诏不得輕易出殿。
……
一個又一個的名字,從李治的口中出。
最終,還是到了那個名字。
朝上朝下,一片靜寂。每個人的目光,都在看着李治。
李治最後一次,絕望地打量着每一個大臣。
可是沒有一個人……就連李義府與許敬宗,也是一樣……
不曾有絲毫想要回複他這般殷切目光的模樣。
李治的目光,慢慢地冷了下來。
心,也慢慢地冷了下來,硬了下來。
忽然,他淡淡一笑,眼中盡是嘲諷:
……居然還會有些期待,當真是可笑至極……
悲憤,絕望,狂怒,傷痛,無奈,後悔……
種種情緒,在他心中糾結,糾結……
最終化做一塊沉重的巨石,狠狠地壓在心頭,讓他氣若遊絲地,幾不可聞地吐出最後一句話:
“……先帝……才人……
武氏昭……
着……
依其意……
即刻,出宮,入皇家……
感業寺……爲尼……
爲先帝……
先後……
靈前
……侍……奉……”
……
貞觀二十三年九月末,午時。
大唐高宗皇帝李治,着賜旨,令先帝才人武昭……
即刻入感業寺,削發爲尼,侍奉先帝先後靈前。
午時一刻。
再次披上了那件皂色海青的武媚娘,散落長發,除去所有贅飾,平靜地告别了痛哭不止的徐惠與文娘,六兒與瑞安,告别了匆匆前來,勸止她等一等李治的德安……
告别了太極宮,走出了内重門,走出玄武門……
一步一步,走向那輛載着一車與她一樣,被李治下旨,同入感業寺爲尼宮人們的巨大馬車。
在無數女子的哭泣聲中,在牽着馬兒的宮侍的陣陣催促聲中……
武媚娘最後一次回過頭,越過城牆,看着那巍巍立于藍色天際中的太極殿,平靜地,無限眷戀地微微一笑。
然後,轉身,平靜而堅定地,踏上了馬車,坐下。
在宮侍吆喝着人已齊全,放下車簾欲離開的瞬間,她的眼中,突然湧出了一串串的淚珠。
其潔如冰,卻滾燙得幾乎灼傷了她的臉頰。
貞觀二十三年十月初一。
長安。
太極宮。
太極殿。
一片肅穆的殿中,似與往日并無區别,又頗有些不同。
王德與德安二人,直如雕像般地立在兩側,再不曾發得一言一語。然眼角餘光,卻是不停地往俯首忙于政事的李治身上掃着。
階下,明安帶着明和清和兩個,也是唯恐閑了下來地不停東掃西摸,就怕無事可做之後,不得不停下來,面對那種可怕的壓力。
半晌,李治才開口問道:
“如何?”
王德聞言,隻覺渾身一松,便急忙上前道:
“方才已然是傳了話兒來了,道武……武姑娘在感業寺中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