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雲澤殿。
媚娘依然一身皂色海青,靜靜地坐在自己寝殿中。
徐惠默默走來,在她身邊坐下。
兩個原本正當好年華的女子,未及十日,便俱似老了十歲不止。
媚娘看着徐惠,輕輕道:
“惠兒,你怎麽還不睡?”
徐惠茫然搖搖頭,輕輕道:
“睡不着……不知道爲何,就是睡不着。”
媚娘心中一酸,知道雖然在外人看來,是徐惠日日服侍太宗,榮寵無極。可是事實上,何嘗不是太宗日日裏陪着徐惠,叫她在這宮中,不那般孤單呢?
如今太宗去了,雖然還有自己,可是對她來,始終不夠。
含着淚,她想勸些什麽,卻不知如何勸起。
沉默良久,徐惠才輕輕問道:
“你當真要出宮?”
媚娘聞得她問,心中也是一片煩亂。想着李治已然有數日不曾來見過自己……
雖然她知道此刻他是正忙的時候,斷然不可能如往常一般,常常來見她。
何況……
她咬了咬下唇,下意識地撫了撫頸子裏的那塊兒玉,半晌才悠悠道:
“若我不出宮,必然會有人借我大作文章。”
徐惠知道,雖然隻是這短短一句話,卻将媚娘心中千般痛苦,萬般無奈都了出來。待欲勸,卻又不知從何勸起。
再思及自己,更是茫然,于是便隻得沉默不語。
……
同一時刻。
太極殿中。
李治從堆積如山的奏疏中擡起頭來,輕輕槌了垂已然僵酸的頸子,長出口氣,接過一旁德安奉上的茶水喝了,這才歎道:
“以前看着父皇成夜成夜地批奏疏,總以爲是件頗爲容易的事……可現在才知道,原來這般滋味,卻非常人可忍。”
王德在一旁,正忙着替那些已然批過的奏疏分門别類,隻待明日朝上發回諸臣手中。聞得李治此言,乃憂道:
“主上,雖先帝也是成夜地批,可畢竟先帝不過三日一朝,而您一日一朝……
主上,如此一來,您所批之奏疏,卻是先帝的三倍還不止。偶爾爲之尚可,若是時日長了,難免傷及龍體……
還請以長久計啊!”
李治想了一想,搖頭道:
“未必。如今不過是初将登基,是故事務煩多些。日後朝堂局勢一穩,自然不會這般多奏疏。也自然不必一日一朝。
不過現下,還是須得這般——畢竟朕無父皇那般功績傍身,可任性爲之。若不勤勉,隻怕難以服衆。”
德安卻看着心疼,嘴上便:
“主上是否過慮?前些日子元舅爺(元舅爺的意思,就是皇帝的舅舅,這裏是在李治登基後,對長孫無忌的尊稱)不還誇過主上,勤勉爲政,頗有先帝遺風麽?”
李治卻淡淡一笑,看了他一眼才拿起一本奏疏道:
“勤勉爲政,頗有先帝遺風?換個法,不就是朕不過是像先帝一般頗爲勤勉,其他卻是未見長處麽?
你呀……平日裏怎麽教的你?”
德安想了一想,也隻得默默——畢竟,這些日子朝堂之上,諸老臣對李治這位新帝的态度,他也是看在眼裏的——
有寵,有愛,有呵護……
卻唯獨沒有尊重與敬仰。
又批了兩本,李治實在頸子痛得厲害,便着德安上前來揉一揉,又聲問王德道:
“雲澤殿那邊如何?武才人與徐充容,可還住得習慣?”
“回主上,一切安好。李雲也是個極知機的。這幾日裏,從不允非關人等靠近半步。而且老奴也依您所言,将明安調去,與瑞安一同料理那邊的飲食……
再無不妥的。”
李治聞言,長舒口氣,肩頭這才微松一些,輕輕道:
“如此便好。否則隻怕她又不知要遭得什麽劫難。”
王德看了一看德安,這才不解地問:
“其實主上如此心,老奴卻也能明白,是爲了防那東宮諸人下手……可是老奴不明白的是,爲何主上既然又要防着東宮,又爲何不立時封太子妃爲後?
若是您肯讓一步,那武才人也……”
李治搖搖頭,示意德安不必再揉,這才道:
“不。太子妃現下如此忌諱,甚至是避着媚娘。爲的無非是想要的東西,還沒到手。若是一旦朕滿足了她的要求……
那第一個要對媚娘下手的便是她。”
李治想了想,又微有些苦澀道:
“而且不隻是此刻,朕不能讓步,便是去見一見媚娘,也不能。否則隻會打破現下東宮與媚娘之間的平衡局勢。
想必媚娘自己也清楚。”
德安忍不住插口:
“清楚歸清楚,可是武姐姐心裏,隻怕是難受……”話未完,德安便住了口。因爲李治臉上雖依然無甚表情,可眼底卻浮現出一抹痛色。
德安暗罵自己多嘴,于是強笑道:
“主上不必擔憂。武姐姐那等聰慧的女子,怎麽會不知……”
“再聰慧,她也不過是個弱女子。之前還有父皇庇護着她。現在……”李治微微斂了眉,想了一想,才問王德:
“司寶庫裏的鑰匙,你可也有吧?”
王德回是。
李治頭,便看了看左右:
“去司寶庫。”
……
一個時辰之後。
雲澤殿中。
媚娘正與徐惠默默對坐,忽然見瑞安一路跑入内,道明安奉了李治旨意,送了東西來,一時一怔,便急忙與徐惠起身出寝殿。
正殿中,明安卻正奉了一隻錦盒在懷中,見了媚娘先行一禮,便将東西送上。
媚娘打開,卻見是一把裝飾得極爲精美的劍。
瑞安見,立時訝道:
“這不是早年皇後娘娘的佩劍麽?聽這可是當年平陽昭公主送與皇後娘娘的寶貝,再不得片刻離身的!怎麽主上把它送來了?”
媚娘初時一怔,沒有想到這皇後娘娘指的是誰,片刻之後立時明白,原來所指的,卻是夕年長孫皇後,于是心中更是五味雜陳。
明安乃對着媚娘道:
“主上有言,道此劍夕年間曾伴皇後娘娘度過不少災厄。且最終都化險爲夷。是故便特别賜與武才人,做個護身之物。”
媚娘咬了咬下唇,心中柔情萬千,半晌才道:
“替我多謝主上。還有,告訴他,媚娘知道此刻不宜妄動。
媚娘會忍得。隻是……”
她看了眼徐惠,又轉頭看向明安。
徐惠雖然跟來了,卻是心中一片渾渾噩噩,再不明媚娘此意。倒是明安機靈,立時便頭示意自己了解,這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