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二十三年二月初九。
高陽公主終查得李治與武昭之事,更竊以此事爲大喜,秘告與吳王。
吳王驚,因愛眷李治故,厲令高陽不得洩此事。
高陽不懼諸人,唯怯于李恪,遂依其意。
然不意此事竟爲身側荊王府所派密探得知,報與荊王。荊王大喜,遂着人必得取李治與武昭私情之證,以求彈劾當朝太子。
此事一發,李治同母兄長濮王李泰、其舅長孫無忌皆知,急忙設計,力保李治。
長孫無忌久恨高陽養母淑妃,又因其諸般所爲皆針對李治,意有圖謀,遂着密告太宗,道高陽與玄奘高徒辯機有染,且荊王元景亦于其中引穢。
太宗聞之大怒,竟一朝病而不起。
另有李泰聞此事,乃設計僞造元景引高陽與辯機私會之親筆書信,着其早年打入荊王府之密探蘭若置于荊王府,又有長孫無忌私以李治之安危故,着人暗入高陽公主府,竊得高陽早年得賜于太宗之金寶神枕,私入大慈恩寺,藏與辯機所居之處。
又特使禦史着查大慈恩寺文德皇後生前寶衣失竊案之時,于辯機處發得神枕,乃坐實高陽公主與辯機有私之事,震懾荊王,竟不再動之。
貞觀二十三年三月初十。
太宗聞得密報,竟怒恨交集,因有愧于房玄齡之故,着令,密除辯機。
高陽本無辜,乃因太宗笃信其有私與僧,又入内求辯于太宗時,被太宗以其母不德,引她失足之言激之,怨怒交集之下,竟自認确與辯機有私,欲激太宗,誰知竟将太宗氣至昏迷。
諸臣得訊入内,乃皆怨對高陽。
高陽心中本有愧有愁有驚有怨,遂出離太宗寝殿,後因一時不查,竟将近身之寶玉遺于太宗殿中,急回而取之。不料竟竊聞得太宗身側一侍私與太宗近侍明安道其并非太宗親生,一時震驚茫然,爾後暗中始信,此必爲太宗不喜自己之真正原因。
怨恨已極,卻再不曾将明安斥退那造謠侍之言聽入耳中。
貞觀二十三年三月十七日。
去歲至春大旱,今日始雨。
太宗歡喜,乃強撐病體至顯道門外祭天,更大赦天下。
雨水氣寒,太宗乃再度高燒不止。
李治憂心忡忡,乃急着人速尋得孫思邈入内。
然遍尋不至。
……
是夜。
太極宮。
甘露殿。
太宗聞得王德來報,急忙掙紮起身。
來者急道:
“陛下不必勞動。”
太宗聞言,這才微微松了身子,長籲了口氣,着王德守在殿外,不得任何人出入之後,才對着來者淡淡一笑道:
“大方師如此深夜前來……
想必……朕的身子,不會大好了。”
來人——正是袁天罡——輕輕長歎一聲,取下腰間玉佩複還與太宗道:
“天罡本意,是想着能替陛下守着些的……結果終究還是守不到。”
“無妨,朕這一生,也枉殺了不少人……早知會有這般結果。”
太宗卻是很平靜地看着他:
“不過朕還是想知道,朕還有多少時光可用?”
袁天罡看了看太宗的臉色,終究還是了一句:
“陛下比天罡更清楚。”
太宗臉色微微一白,顫聲道:
“難道當真過不得這個年了?”
袁天罡沉默不語。
太宗目光中,一時現出些失望,然後又想了一想,終究自己笑了起來:
“想不到朕到底還是怕死的……當真是可笑。無憂去時,朕還覺得活着了無趣味。可當真到了這個關節上……
還是想着能多些時日。”
太宗長歎一聲,又慢慢平了平心情道:
“道長盡管直言罷……朕還有多長時間?”
天罡見他再問,知道多瞞無益,便輕聲道:
“多不過三個月。”
太宗心中又是一沉:
“天命如此?”
天罡看着太宗的容色,輕輕道:
“陛下心中清楚,這并非天命。卻是人爲。”
太宗咬了咬牙,良久才歎道:
“的确是人爲……若非朕自己不聽勸谏,硬要服什麽長生丹……想必,總還有十年好日子……也罷。自作自受。隻是朕現下,卻是舍不得稚奴那孩子……
大方師可還記得,當初長安城門外,大方師對朕的諾言?”
袁天罡頭,輕輕道:
“陛下放心,天罡此來,便是信守諾言而來。”
太宗淡淡一笑:
“如此便好。那麽,明日朕便傳召天下,着奉大方師爲國師……”
“陛下不可!”
袁天罡急道。
太宗一怔,問:
“何故?”
“陛下若是憐憫天罡,便留着天罡這條命,保得太子殿下平安登基罷!官令即可,不必高位。”
天罡一語,讓太宗徹底明白了,于是頭:
“那便依大方師之意……隻是委屈大方師了。”
袁天罡卻含笑道:
“算不得委屈……袁氏一族能成就至此,已足以使流芳萬世了。”
太宗淡淡一笑,又道:
“當初可是大方師切切勸得朕,這虛名不過無用之物……怎地現在卻如此言?”
袁天罡卻隻笑不語。
太宗隻搖搖頭,又道:
“那麽,是該收局的時候了?”
天罡頭:
“陛下英明。”
太宗頭,于是便輕輕咳了一聲,喚得王德入内。
王德依言,便急急奔入。這些日子,他眼看着太宗如此憔悴,心中當真是痛如刀絞。
“不知主上有何吩咐?”
太宗有些疲憊,精神卻還好,乃道:
“去……把她喚來罷!是該收局了。”
王德聞言,便心中一沉,咬唇良久,伏起泣跪太宗,三行大禮後,乃起身,出而退。
不多時,便又折返回來,身後跟着一個臉色蒼白,跌跌撞撞的女子。
徐惠心中,仿佛有萬鈞重石壓着一般。
默默地,她行至太宗龍床邊,流着淚,不顧袁天罡與王德在側,也忘記了行禮,隻是慢慢地跪在太宗榻邊,輕輕将頭伏在太宗已然瘦得如枯木一般的懷中。
這是她的丈夫,她的男人,她一生摯愛。
默默地,面無表情地,她伏在太宗懷中,任眼淚一地浸透着太宗的衣衫。
一旁王德與袁天罡見狀,也不由流淚或歎息着,轉身避開。
太宗看着仍然是一頭烏發青黛如水,一張雪顔潔白似月的徐惠,心中有不出的愧疚——她是這般的好年華,而今,他卻要離開了……
不由得,他伸手,輕輕地撫着她的臉:
“惠兒。咱們……該收局了。”
徐惠不語,隻是默默流淚,然而片刻之後,她便輕輕地拭淨雙眼,擡頭看着太宗,一雙明眸之中,柔情萬種:
“陛下放心,無論陛下有何吩咐,惠兒都會做得好的……”
太宗頭,又是愧疚,又是欣慰道:
“一直以來,你都做得很好……是朕對不起你……”
徐惠搖頭,眼淚欲落,終究不曾落下:
“惠兒在陛下身側這些年,又有媚娘陪着……已然是惠兒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太宗默默頭,輕輕地歎息着,吃力地将她擁入懷中。
徐惠停在他懷中,一動不動,緊閉着眼,任衣衫吸幹眼淚。
良久,太宗才放開她,輕輕道:
“接下來,朕會如之前所言,将遺诏交與王德。惠兒,你日後……定要助王德守好了這遺诏。在适當的時候,取出交與稚奴……你答應朕。”
徐惠想要搖頭,可是看着太宗的堅定目光,她隻能默默含淚頭。
見她如此,太宗松了口氣,又道:
“還有一事……稚奴登基之前,你便需得尋了機會,将朕那批影衛真正交與他……”
一邊,太宗一邊淡淡笑道:
“到底,那孩子還是太天真——卻不知自己影衛中,究竟還是有些不得用的。”
徐惠依然默默頭。
太宗想了一想,又道:
“你要設法,保媚娘兩年……隻要兩年時光,以稚奴之能之德,則帝位必安。至時,他自會保住她。
朕知道,你一直以來,都希望她能出宮。可是惠兒……你要明白,她究竟是身懷天命的女子。朕或者可以不如諸臣之願,犧牲她一世幸福,立她爲後。
可也不能如你所願,輕易……就送了她走。
所以……
所以也許出家修行,是對她最好的結果。也是她唯一的結果。”
徐惠聞得媚娘之事,終究忍不住痛哭失聲:
“陛下,難道就沒有别的法子了麽?媚娘她……她這般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