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這些星星,離她如此之近,隻是輕輕一伸手,她便碰到了它。
它動了,也開始呼喚她的名字:
“媚娘……
媚娘……
媚娘……”
這聲音如此熟悉,熟悉得讓她微笑起來:
原來……
原來她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更在乎他。竟然……
在這般時刻,也會聽到他的聲音。
“媚娘……媚娘!醒來!媚娘!”
然而很快地,她就發覺,自己所聽到的,并非是星星的聲音。
是他……
真的是他。
媚娘努力地,吃力地,張開了眼睛。
眼中一片白茫茫,又酸又痛。她不适地眨了眨眼,适應了一番,才慢慢地看清眼前,雪夜晴空般的眸子中,滿是憂急淚意的玉潤少年。
是他——
李治。
媚娘怔了半晌,才發覺自己竟然是躺在李治的懷中。
一時驚疑,卻身上懶懶的,不曾有半力氣,隻慢慢動了動手,才啞着幹澀的聲音道:
“你……怎麽在這兒……”
李治含淚道:
“你還問?大半夜的,你卻是跑到那兒去做什麽?若不是瑞安一直跟着你,守着你,隻怕你……”
咬了咬牙,他心痛如絞地輕輕撫了撫她的臉,強笑道:
“不過……也不知是不是該歡喜……
你這一病……卻是再也不能将我推開了。”
媚娘聞言,心中一悸,隻覺一股暖流徐徐流入心田,輕輕地融去心門前的幾絲寒冰——雖然仍冰封着,可她卻覺得有些溫暖了。
不知爲什麽,此刻她不想再強,也不願再強下去——至少在他面前是如此。
于是便合了眼,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管,隻是躺在李治懷中,任他輕柔地拿了溫熱濕潤的絲巾,輕柔地替自己拭了面。
接着,他輕輕地動了一動,喚她:
“該吃藥了。”
媚娘懶懶地睜開眼,看了看他端來的藥盞,便在他的相助下,強撐着身子,欲接。
可李治卻不讓,硬是自己拿了銀勺欲喂她。她不願意,終究還是強接了藥盞來,連勺子也不用,“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光了藥,才輕輕地咳了一聲,把藥盞還給李治,又複躺下,躺在他的懷中。
她感覺得到,李治的衣料貼着自己的臉,輕柔而平滑地摩挲着她的肌膚,一股好聞的,淡淡的香氣,從裏面透了出來。叫她無端心中再生一股暖流,慢慢地流向心房。
原本冰涼一片的心,似乎也在不知不覺中,慢慢融化了……
李治将藥盞交與一旁侍立的瑞安,便心抱了媚娘在懷中,踢了腳上靴子,半躺半卧上了榻——有她在懷中,他隻覺心中一片平和喜悅,溫暖惬意。
一旁瑞安見狀,便含笑出門去,順手拉上了房門。
媚娘閉着眼,聽見瑞安離開,才輕輕地啞了嗓子問:
“你什麽時候來的?”
“比你早了半個時辰罷?”
“是惠兒通知你的麽?”
“……是四哥。”李治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不想讓她再添傷心。
媚娘卻聽出了他的猶豫,輕輕一歎:“惠兒是爲我好……我不會再傷心了。再者,我也不以爲我還有心可傷。”
李治心中不忍,輕輕地撫去她額前被汗水浸濕了的發,柔聲道:
“想哭……哭一場罷!總是舒服些——便如大哥去時,你勸我的一樣。”
媚娘卻搖頭,輕輕一笑:
“怎麽會一樣?你大哥那般疼你愛你……他走了,你難過,可是卻不傷心。因爲你知他這是真的解脫了。
可是我……”
媚娘沒有再言語,隻是還是有些微微發燙的面頰,向着李治更加依戀地貼了一貼。
李治看她不再言語,更是憐痛至極,直欲斷了柔腸——自她入宮,雖然受了許多委屈與磨難,可何時曾似這般,被人傷到連淚都流不出?
越想,心中越是恨怒不止——若非顧着那兩個愚婦到底也是她母姐,若是死了,她也會傷心一場,李治隻怕當下便要傳令瑞安去将這兩個愚婦拿了投入大牢才是!!!
咬了咬牙,他終究還是想讓媚娘高興起來,于是便輕輕地摟了一摟她,下颌着她頭,輕輕道:
“你的姆娘,已然走了。”
媚娘聞言,輕輕一動,卻沒有發聲。
李治輕輕地晃着她,像哄孩子一般地晃着她,柔聲道:
“你自那夜至今,已然昏迷了兩夜一日了……就在昨日,我便去見了她,安排她去了襄州了。柱兒也同她一起去了。她還有口信留給你,叫你放心,她會過得很好。還日後若她有機會,定然是要再入京,見你一面的。”
媚娘的眼角,微微有些濕意。
李治沒有察覺,隻是繼續輕輕地搖着她,又絮叨道:
“徐姐姐那邊,也已然傳來消息了,她母親見到了她之後,很是歡喜,一時間便病情大安了。再過兩日,便要回東都了。
她叫我問你,你……
要不要回去?”
李治到這兒時,突然微微地僵了僵身子。
這樣變化極細極微,可是媚娘還是感覺到了。
這一次,她沒有猶豫,更不曾多想,隻是伸手輕輕地揪住了李治環抱着自己手臂上的衣衫,輕輕地,但是堅決地了頭。
然後才道:
“要……我……我要回去。
我想惠兒了……我也……”
媚娘到這裏,輕輕地擡起頭,淚光閃閃地看着自然而然地望下來的李治:
“我也想你……”
李治一怔,盯着媚娘的眼神先是茫然不知所措,接着是清醒,再接着是震驚,最後是狂喜。
他隻覺得自己心砰砰亂跳,直欲跳出口中,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可正在此時,媚娘卻輕輕地又補了一句:
“稚奴,我也想你了,還有陛下……還有德妃娘娘……
也許,宮中,才是我的人生罷?”
瞬間,李治隻覺一盆冷水,從頭澆下。
而媚娘卻不願再多想,隻是含着一絲寂寞笑意,再次依偎進了李治懷中。
良久,李治才慢慢地回過勁兒來,慢慢地強笑一聲,繼續抱着她搖啊搖:
“也……是呀!起來,德母妃對你,卻是真心喜愛的。”
媚娘卻搖頭,輕輕笑道:
“真心?也許罷……隻是這真心,卻不是我想要的。”
“那……”李治聞她如此一言,猶豫良久,終究還是不願放棄希望,輕輕道:
“那你想要的真心……是什麽樣的?”
若媚娘此刻不知他此言何意,那便是掩耳盜鈴——她正偎在這個少年,或者這個男人的懷中,她正感受着他的心跳……
他的心事,她如何不知?
隻是與之前那般爲了避禍而裝不知不同,這一次,她是真的不知……
不知她這樣連自家母姐都百般嫌棄的女子,有什麽值得人喜愛的?更不知這般出身的她,這般母姐的她,他爲何一絲半,都不曾厭惡過?
她不知……
正因爲李治這般的執着,讓她心驚,是故,她也真的再不知他對她,這般真心,能撐多久了……
可是……隻是可是,不定他便能實現了她的願望呢?不定……他的真心,便當真是她想要的呢?
那……
出來又何妨?
與他聽又何妨?
自己已然如此了,便試一試,賭上一賭又何妨?
想着這些,于是,她輕輕地,幾乎不抱任何奢求——或者不敢奢求地道:
“我……想……
我想要的真心?便是世上除去父親之外,能有這麽一個人,眼裏心裏,看到的隻是我武昭。隻是我的這個人。無論我的父母如何,無論我的家人如何,無論我的心性如何……
他都能看得到我的一切。他都知道我爲何會如此……
我想要的,不過是份懂我、憐我、真心疼愛我的真心……
隻要這個……别無所求。”
李治聞言,已然激動得淚盈于眶:
他終究還是等到這一日了……她終究還是願意向他敞開心房了……
慢慢地,一滴眼淚劃過臉龐,他輕輕,但是卻極爲堅定地道:
“你看着罷……
你會如願的。
媚娘,我曾發過誓,隻要你想要,什麽東西我都會爲你取來……
是故,你隻用看着就好……你會如願的。”
媚娘聞言,再不言語,隻是緊緊地擁住了他,讓自己的眼淚,一一滴地沁入他的衣衫中。
貞觀十九年四月十五日,李世績,江夏王李道宗同攻高麗蓋牟城。同月二十日,車駕至北平城。二十六日,李世績等人終拔下蓋牟城,俘虜二萬餘口,得糧十餘萬石。太宗聞報大悅。然因兩番未曾得太子李治之報,心憂如焚,加之軍中竟漸有疫情之苗頭起狀,竟再不見喜色。諸臣觀之,嗟歎不止,都言此戰難勝。太宗聞之,更不快,然其心中亦明諸臣之言确有其理,是故隻得無語。……同日入夜。定州行宮内。被日漸起了些疑心的諸臣們逼得快要發瘋的德安,終于盼得了天降甘霖。當看到從瑞安李德獎所駕的馬車上跳下,又伸手扶了媚娘下來的李治之後,德安居然哭了起來。像個孩子似的哭了起來——又委屈,又難受,又不敢大聲,生怕驚動了左右,引得那些好不容易停了白日裏的诤诰,退回居住休息的大臣們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