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惠輕輕地拉了媚娘的手,泣道:“瑞安……瑞安他忠于你,可是……可我知道,他更忠于太子殿下。
而太子殿下,便是這宮中頭一個,不願讓你離開的。是故,爲了能讓你走得順暢,我便尋了些藥放在他所飲的茶水中——放心,他不會有事,明早便會自己醒來。”
媚娘聞言,心中感動難言,緊緊地握了徐惠之手:
“可是惠兒,我雖無幸,卻終究是陛下有封有号的内職,若是你……若是你這般事情,被陛下發現……”
“放心,陛下不會發現的。因爲這裏,隻有你,我,還有文娘和六兒——媚娘,你得走,你必須得走!否則,你便永遠也離不得這皇宮了。你明白麽?
陛下不會真的放你走的!你明白麽?”
媚娘驚詫,然終究搖頭泣道:“不會的……陛下答應我了,你……惠兒,咱們不能這樣,這會害了你……”
“你怎麽還不明白?!媚娘!!!陛下一生英明,可唯獨對那大方師袁天罡笃信不疑……你以爲,你以爲陛下真的會放可旺大唐三代的後命女出宮麽?!他雖然因爲心愛皇後娘娘,再不欲立後,卻也絕對不能也不可以放你離開!!!
你知道麽?知道麽?!你如此留在這宮中,注定隻會一生無幸,也隻會注定,在陛下走後依舊制殉葬!!!!!明白麽媚娘!!!”
徐惠便泣喊出聲。
媚娘悚然而驚,顫聲道:
“你……你怎麽……怎麽知道……”
徐惠搖頭,滿臉淚痕,滿目憐愛,伸手輕輕撫了媚娘額邊發絲,才含淚道:
“傻姐姐……你總是這樣……不信什麽人,便不漏滴水,可若是信了一個人,便再不設防備……可卻不曾想過,也許有一日,會窺伺你之秘密的,卻是你身邊的人呢?”
媚娘終于明白:“那箴言,是你……”
“不,不是我。”徐惠搖頭,看了看滿臉愧色的六兒,輕輕道:
“是六兒,德安叫六兒拿了那箴言的。”
媚娘一驚:“是……稚奴?!他……”
“是,他早就知道了……而且是德安故意讓他知道的。”
媚娘微一思索,便心下敞亮,含淚搖頭痛苦不已道:“德安……爲了讓稚奴肯争……肯當太子,是故便……便讓稚奴知道……”
徐惠頭,淚流滿面:“唯你,也唯你,可讓太子殿下下定決心,争這皇儲之位。”
媚娘搖頭,半晌不語,良久才歎道:
“想不到一切,早已如此……”
“媚娘,我知道,你不願與太子殿下……我也不願見你日後受那天下之诃責——畢竟雖有諸多政君之例,可終究我朝已難再成政君之事……而且我也知道你不願意……
媚娘,你曾經告訴過我,你不願爲陛下之妻,而陛下也不會肯……那你就走罷……媚娘,走罷……
遠離這些……永遠别讓陛下再找到你……否則,否則你……
你隻能做他的殉葬……隻能爲大唐興旺犧牲……
媚娘,我不要……就算這……這不成,這會讓陛下傷心……
我也不要……”
徐惠淚如雨下,心中糾結萬分——此刻,她之一言一語,皆出自真心。
“媚娘……走罷……若你果真不願嫁與太子殿下,不願與他相伴一生……那便走罷……别再留下……
别留下……我不想看着你,什麽都沒有擁有過,便要離開……我不想……”
徐惠撲入媚娘懷中,已然泣不成聲。
媚娘含淚搖頭,輕輕地抱着徐惠:
“不成……
惠兒,我做不到……不能……”
她何嘗不知徐惠所言,句句屬實?
然而……教她如何舍得!
徐惠卻隻是哭泣不語。
良久,良久之後,徐惠才又道:
“你……你若不走,今日,我便是着人擡……也要擡了你出去……”
媚娘搖頭不從,心亂如麻,是故思慮良久才含淚笑道:
“傻丫頭……若是我不走,你又何嘗舍得?”
徐惠卻隻撲在媚娘懷中,哭着揪緊了媚娘衣裳道:“我舍得……隻要是爲你好,那無論如何,我都舍得。便是要我的命,我也舍得……”
媚娘聞言,心中更是感愛難止,竟隻抱緊了徐惠,兩姐妹相擁,久久而泣。
一旁,六兒與文娘也是心生不忍。
就連被放倒在一旁圈椅之中的瑞安也似有所感,眼角流下淚水。
子時。
媚娘終究還是被徐惠動了心思。
是的,她想離開。她的确是想離開。
可是……
此刻,她卻覺得種種不舍——至于到底不舍什麽,她卻不知道了。
不過她知道,這種種不舍之中,她最不舍的,便是徐惠。
爲了惠兒,也許她也當試上一試——畢竟,讓惠兒親眼看着自己最愛的姐妹,被最愛的陛下賜死……
那種痛苦,對惠兒來是足以将她逼瘋的。
而她也不會天真到以爲,太宗的仁慈,能夠當真讓她保得性命,以處子之身出家……是的,她一直都明白,入宮之後,自己的下場隻有一條……
便是在太宗百年之後,以身殉葬——或者在箴言之事未破之前,她還能夠有免得一死,以身侍佛的機會……
可是在箴言被母親流于天下的那一刻起……
她便知道,自己的路,隻有一條,便是無幸無寵地,在太宗百年之後,成爲昭陵之中殉葬的内職一名——好一的,也許太宗之後的新帝,還會給她一個追封罷?
她一直都知道……
隻是一直都騙自己,騙自己她可以扭轉局面——是故,她對李治,一直也是不冷不熱……
爲的不過是奢望着在太宗離開之後,她能夠借着李治與她之間,這一可憐的情意,保下一條命來……
她不想當皇後,從來不想,也不想嫁給李治——雖然她也動了心,動了情……
可是她不想嫁與這個注定要成爲天子的男人,不想成爲他身畔諸妃中的一個……她不想。
所以,這是她最好的機會,也是最後的機會。
她終究還是同意了。含着淚,她抱了徐惠一早着文娘準備好的男子衣裳,去後堂快速地換上。
當穿着袍服時,她的手,無意間觸及了頸中那塊溫潤的玉佩……
咬了咬牙,試着扯了幾次,可是那玉佩卻始終扯不下來。又聞得文娘急喚。想了一想,顫抖的手,終究還是将它好好地戴在了懷中,遮在衣裳之内……
就讓她留着此物罷!權做個念想,知道……
知道這個世上,終究還是有一個男子,曾經傾心相愛她的……
就留着罷。
媚娘努力地張了張眼睛,硬生生将眼淚逼了回去,默默而快速地穿好了衣裳。
接着,出了前堂,最後一次與徐惠抱在一起,痛哭之後,由徐惠親手,爲她梳起了郎髻,簪着銀冠。
最後,徐惠披了鬥帷,一步一步,慢慢地,将她送出了後堂,來到後院隐秘之所。
一匹馬,已然在此處候着了。
媚娘看了看那馬兒,再一次緊緊地握住了她最好的妹妹的手,含淚輕輕道:
“惠兒……”
“媚娘,我知道也許此行便是永離……可是……”徐惠快速地拭了拭淚,才道:“可是我想……我想若你有一日,想出了……想出了你真正想要的結果……你想回來了……
你來找我,可好?”
媚娘知道,她此言,仍然是希望着能夠動自己,去接受李治。可是她不能……她真的不能。
然而又終不忍見她傷心,便輕輕頭。
徐惠見狀,極歡喜,又憂傷,便伸手從六兒手上接了包裹,與她道:“這裏……有足夠的銀兩,都是金錠……我……我也不知現在宮外如何,隻是能盡力所爲……
還有,還有一些其他的貴重東西,還有我的玉令……若是哪一日,你想開了,想透了,或者是遇到什麽爲難之處了……你不能來,便叫人帶了這玉令來,來告訴我一聲……我一定要知道你好不好……
媚娘……答應我……”
徐惠一聲聲的切切絮語,再次惹得媚娘淚如雨下。緊緊地擁住了徐惠,兩人再次痛哭。
子時三刻。
徐惠癡癡地望着片刻之前,媚娘離開的方向默默流淚。
一道黑影悄悄而來——卻是原本應當留在堂中的六兒。
徐惠拭幹了眼淚,輕輕問道:“如何?李雲、李風兩個,可跟上媚娘了?”
六兒頭道:
“姐姐放心,跟上了。雲大哥和風大哥都是有些底子在的,且又機靈過人,總與武姐姐留着一段距離,再不會被發現的。”
徐惠頭,咬了咬下唇:
“瑞安那邊呢?”
“幾乎是與武姐姐一同走的,現下……隻怕已是出了宋州境内了。姐姐放心,咱們先飛鴿傳書給殿下,殿下自然會立時起身動事,是故隻怕殿下比咱們,還要早一日找到武姐姐呢!”
徐惠再頭,又想了想,憂道:
“可這一路上……”
“姐姐放心,郡王那邊也一路上留着心呢!而且郡王這些年來,養在暗中的影衛也不少,個個都是尖的,武姐姐一路,再不會出事。”
徐惠便松了口氣,含淚怆惶問六兒道:
“我……這般是不是錯了?如此逼她……”
“姐姐,武姐姐的心思,您比她自己都清楚,明明白白是系在殿下身上了,可就是擰着不願放下……
不過還是因爲覺得若跟了殿下,必然不能如願爲妻了——卻沒想過,殿下這等人物,這般癡心,又怎麽會容忍她不能成爲他的正妻?
咱們這劑藥下得雖猛,可讓武姐姐看清楚,也是好事一樁。
再者徐姐姐你所言,字字屬實,也沒有什麽錯的——雖然陛下知道了,未必喜歡,可是武姐姐若是不能成,隻怕是當真活不成了。”
徐惠卻輕輕搖頭,半晌才道:“陛下的心思……未必……罷了,總之,隻要媚娘好,我便是死了,心也是甘的。”
于是便拭了淚,隻吩咐了六兒,隻要一有李治來書,便立時入報之後,才搖搖晃晃地往堂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