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不必再保了。稚奴過,以父皇的心性,隻要劉洎死,那高麗之事,必然息止。”
房玄齡搖頭道:
“可如此一來,主上便要擔上一個晚節不保,濫殺忠臣之名……殿下呀,咱們不忍心,也不甘心啊!
千年得遇一明主啊!”
李治卻道:
“微末之瑕,不可掩瑜。再者劉洎之事,終究是他自取,與人無幹。便是後世有所疑否,那也是後世的事情,何必因爲區區後世空名,而使得天下不安?
實不相瞞,稚奴此來,便是想勸一勸師長,想請師長不必再保那劉洎——畢竟,他與天下百姓之安相較起來,終究還是後者更緊要些。
師長,天道守缺,諸事妄求完全,終究不是天道。”
房玄齡沉吟良久,才搖頭苦笑道:
“殿下之言,老臣與諸位大人,何嘗不曾想過?
可是殿下,您不明白呀……對咱們這些人來……主上的英名,大唐的江山,這才是第一緊要之事,其他的……
不過如此罷了。”
李治見勸不動他,便搖頭道:
“既然師長堅持,那想必自有其理,稚奴便不再多言。”
房玄齡看了看他,良久才笑道:
“可是殿下方才隻了兩條路,還有半條呢?”
李治一愣,這才猶豫道:
“可稚奴覺得,此路似不通……”
房玄齡卻笑道:“能将朝中人心洞悉至此,殿下,您當真是承繼了皇後娘娘良佐之能了……是故,您之所計,不定卻能成爲最通之計呢?”
李治想了一想,便歎了一聲道:
“其實此時父皇隻不過是氣急攻心,若此刻有魏大人在,那便一切好。隻是此刻他已不在,父皇又認定他是阿黨沽名,賣直之徒……
隻怕,卻不好爲。”
房玄齡聞得魏征之事,思索半日,才驚喜道:
“難不成殿下是想以魏征之事,刺谏主上?唉呀……
若……若果如此,似或可行呢!”
李治聞言,眼前一亮,随即又黯然道:
“可是魏大人此刻身後之名已污……”
“能污,便能清。”
房玄齡堅定道:
“這一,老夫自有計較。隻是還需請太子殿下,多多進言才是。”
李治聞言,便頭歎道:
“如此甚好……隻不過,事已至此,隻怕韋挺是要白折進去了——父皇征令已下,便再收不回。是故接下來,必然是要征戰高麗的。稚奴所爲,也不過是使父皇提前些日子回軍罷了。”
“能得如此,已是大幸!”
房玄齡堅定,起身行禮道:“還請太子殿下,務必以天下百姓,大唐江山爲要!”
李治急忙起身,喏然回禮應之。
一路上,李治都看着笑吟吟的德安,心中甚是尴尬。
到入得殿内,更衣欲入寝之時,見他還在笑,李治便微漲紅了臉皮道:
“你笑這什麽意思?”
德安看看左右無人,才含笑道:
“德安恭喜殿下,心願得償。”
李治忍不住笑罵:
“你當我真隻爲了媚娘,才要這般費事,去除掉那韋挺與劉洎麽?我方才與房相之言,合着你竟是半個字也聽不進去?
韋挺雖有戰功于唐,可終究爲人驕奢,趨炎附勢之輩,非良臣賢相。是故早在當年韋昭容之事時,我便有意滅他……
隻是當時沒有定了心。如今我身居此位,又是四哥力谏若要保得大唐平安,便務要貶韋挺……雖然有他在,确是會爲韋貴妃增長良益,有脅于我東宮與媚娘處……可若非他爲官不正,以他之将才,我又何必貶他?
至于那劉洎……屢屢擾亂媚娘的,卻是他兒子,與他何幹?我不過是因着魏大人臨終前曾有遺願,欲複其清名,再加之這劉洎一心二心的隻是成就直谏之名,當真是個邀名賣直的禍端——你不要看此番房相舅舅等人爲他百般謀劃——其實最恨這劉洎的,隻怕便是房相與舅舅。
當年若不是劉洎三番屢次奏言道房相夫人之事,父皇又怎麽會去起了玩笑之心,險些一壇毒酒逼死了房相夫人?你不要以爲我當年,便不知道——可知道那毒酒壇中之酒,還是母後抱着我去換成的醋呢!
還有舅舅,因爲大姐嫁與姐夫之後,花度仍依舊制由内裏所出,劉洎上谏了多少回?甚至還給舅舅安上個外戚仗權的名聲——而且我也聽母後過,當年我尚在襁褓之中時,裝成是房相一派,上表密告父皇,舅舅擅權的,可就是他劉洎。
連母後這般心胸無垠的,每每提起此事,也對劉洎百般不悅,何況是因爲那事,被自己妹妹無奈逼得自請退權的舅舅?
他恨劉洎,隻怕是第一個……隻不過一直父皇護着他,動不得手罷了。
現在呢,劉洎連父皇也給惹惱了——加之他在朝中已然無人可靠,隻怕倒是片刻的事情——正如房相所,此刻重臣們不過是顧着父皇還聽他些話兒,所以不叫他死罷了……
這些可不是我做的……”
德安聞言,強忍笑意道:
“殿下得極是。這韋挺不是因爲與韋貴妃有親,會傷及武姐姐而受您不喜,那劉洎也不是因爲他兒子屢次三番來煩武姐姐,你看着煩才想貶谪……
都是他們自己作的。可好?
殿下,您這些時日可沒好好歇,還是早些休息罷!”
李治聞言,氣得牙癢癢,便瞪着德安要發作。可終究他自己也覺頗有些心虛,隻得哭笑不得地自去睡下。
不過,臨睡前,他還是長長地松了口氣,從枕下摸出一塊兒顯是年頭已久的繡帕,癡癡地看了半晌,才握在胸前,合目含笑而眠。
貞觀十九年正月二十一。
繁畤令韋懷質回奏太宗:
“韋挺至後,不曾依先檢視漕渠,便催工造船,運米而下。
船行至盧思台,方知渠閉之事,欲進不成,欲退,渠水又已幹涸,是故才将軍糧卸下,貯存于盧思台側。
且臣至其處,見韋挺日日隻知與諸官飲宴,不理正事。
陛下雖已定下明年出師之計,然以臣私揣度,隻怕不能如願。”
太宗聞奏,震怒,乃以渎職之名着罷其官,以将作少監李道裕代其職,又傳旨治書侍禦史唐臨快馬傳旨,将韋挺刑囚,械解東都(就是帶上刑具押至洛陽)。
韋挺入東都,太宗乃親審其罪。韋挺初起百般求告,又道副使崔仁師明知運夫逃走之事,竟不上奏之事欲得脫罪。
太宗聞之益鄙韋挺其人,然其告之,不得不罰,遂罷韋挺、崔仁師二人之官,又令韋挺以白衣之身(就是沒有任何官職在身的普通人)從軍效力。
朝中上下聞,乃知太宗意欲親征高麗之心,已決也,皆憂之。
……
貞觀十九年二月初二。
滄州刺史席辯因贓污銀千餘兩(就是貪污了千多兩白銀的意思——這個數字我不确定,隻是看到有這麽一種法就用了)之事,依律當斬。太宗遂依衆臣之議,乃下旨,着朝集使親自前往刑場觀看,且當衆斬首。
一時,百官自以爲慎,不敢妄念。
貞觀十九年二月初三夜。
顯仁宮配殿中。
李治身着寝袍,看着宮外房玄齡所傳秘書,半天才歎道:
“房相還是看不開。”
德安便道:
“殿下……”
“房相還是想保劉洎,竟然告訴我,他會請尉遲大人上表請父皇止征……唉!都我柔善。可現在看看,這些年房相卻是越發柔善勝我了。”
李治搖頭苦笑,将紙條在燈上燃,燒了丢在一邊火盆之中。
德安便道:
“可德安覺得,這尉遲大人,不定……”
“尉遲大人的确是父皇最寵愛的臣子。可是此番父皇之氣,非他可解。還是那句話,要麽複了魏大人清名,兩相比較之下,父皇自然會厭棄劉洎,或貶或誅,都是後事。要麽直接殺了劉洎,父皇此番出征,自然會見好便收,不執意冒進……
是故,這劉洎是必要死在父皇手中的。隻是房相始終舍不得父皇的名聲罷了。”
德安卻不解:“若是若不得主上的名聲,那便依了殿下,複了魏大人清名也可呀?”
“此計太難,畢竟隻能在父皇行軍受阻之時方可行谏。再者,魏大人之事,皆因禇遂良起。禇遂良之所以這般做,不過是因爲舅舅不喜歡魏大人。房相平日裏自處尚難,何況與舅舅相争?
他是不願意得罪舅舅的。”
李治搖頭:“他對舅舅與舅舅身後關隴一閥的畏懼已然成疾——否則,隻怕以他之才幹,以他之忠誠,實在比舅舅更适合成爲衆臣之首輔。”
德安聞言,也默默然。
貞觀十九年二月十二日。
太宗诏告天下,不日将親率大軍,自東都洛陽發兵,征讨高麗。
貞觀十九年二月十七日,太宗又诏告朝中道:
“朕自定州發兵之後,便由皇太子治監國,諸臣當盡心爲輔。”
時有開府儀同三司仕尉遲敬德上奏道:
“陛下親征遼東,太子又随在定州,長安、洛陽兩地心腹空虛,臣恐有楊玄感(隋朝末年第一個起兵反祟的,大家看前文就知道了。)之變。
再者高麗不過邊隅夷之國,不足以使陛下親自操勞,臣請以偏末之師(一支普通的部隊)征之,指期可滅。”
太宗不聽,且又以敬德爲左一馬軍總管,使其從軍而行。
房玄齡聞之,乃心中暗歎李治知機至此,遂定心依李治之計,以求止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