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照他這般揣度,那已然北進的大軍如何?吃什麽?雪嗎?”
太子李治又勸道:
“也許……也許韋大人隻是想着,大軍行走,軍糧必然是充足的,可以擋得這些時日,這些米糧并非急用,是故才……”
正着,便見又是飛馬來報,道韋挺有表上奏。
太宗本來有些生氣,可得李治這般一勸,心下倒也有幾分明白此事确是自己過于意氣用事了。于是便和了顔色,便命王德接了過來,當着衆臣之面宣讀。
果然,與李治所猜測的一般無二,隻是用詞不若李治婉轉,且多有鋒利直陳之處,刺得太宗隻覺顔面無光,當下便沉了臉,吩咐李治拿了表來,代他回旨道:
“兵尚拙速,不貴工遲。(打仗時應提倡行動迅速,即使這種行動還有疏忽之處,也比那些雖安排得仔細周全卻贻誤戰機的行動要強得多。)朕欲十九年春大舉(朕本意是貞觀十九年春天就要大興軍旅了),今言二十年運漕,甚無謂也。(如今你卻來這二十年前就已然存在的運漕渠之類的雞毛事,實在是沒有什麽意義!)”
又着了河東道代州繁畤縣之令韋懷質往韋挺之處,支取軍糧,并且檢查渠水,看看是否真如韋挺所奏。
……
散議後。
李治看了看太宗,見太宗容色比起前些日子,好了許多,便上奏道近日有些疲憊,不知可否先行休息去。
太宗聞言,思及日前他之所爲,頗爲憐憫,便準了他。
于是李治便出了尚書房,來到自己所居的偏殿之中。
一入殿,便見一個穿着低等内衛服色的少年正靜靜肅立着。一見他入内,便先行了大禮。
李治免了他禮,和色道:
“如何?還待得習慣麽?”
“回殿下,咱們這些人難得殿下恩寵,都是過得如意。”
少年便誠懇道。
李治了頭,坐下,又道:
“你那些其他的弟弟妹妹呢?如何?都安排好了?”
少年頭道:
“安排好了,十四個弟妹裏,五個妹妹已然由德安哥哥安排着入了宮。也與她們明了殿下的意思——若是她們那一日想出宮,殿下必然是會放的。”
李治頭,又問道:“那弟弟們呢?”
少年道:
“九個弟弟,除了最的十三與十五二人,還需得人照顧之外,其他的兄弟們也都托德安哥哥的福,入了内衛裏。雖然都是從最低的起,可好歹算是有了個依靠。”
李治聞言便微笑:“如此甚好。對了,李府,本宮也已然着了德安去安排得當,又重新修繕,奉了李将軍之靈位,也與奉誡(李奉誡,李大亮的兒子)兄明了,以後,你們還是以李府爲家,日裏,卻還可以照顧便是。另外,李将軍的遺葬之事,也不必擔心。本宮已然請了父皇準,特賜明器寶物入葬,且不日便可運靈入昭陵,陪侍葬入。”
少年聞言,含淚感激道:“太子殿下大恩……當真是讓李雲不知如何以報……”
李治卻歎道:“哪裏什麽大恩呢?似李将軍這般尊華高貴,才是真正爲人之表率……唉!若是朝中諸臣人人皆是李大亮,父皇哪裏還需擔憂呢?隻可惜……”
少年——李大亮之義子李雲含淚道:
“太子殿下卻是過謙了。若非太子殿下将義父無珠玉爲含,明器做葬,僅得五鬥米三十段布得入靈葬之事禀明于陛下,隻怕此事再無人得知,義父高義,更難入史冊……一切皆得謝過太子殿下。”
李治搖頭,默默不語。
又半晌,李治乃道:
“起李将軍,卻叫本宮想起一事……阿雲,本宮聞你與那韋懷質頗有些交好……卻不知他爲人如何?”
李雲想了一想,才道:“懷質兄爲人耿直,且常常有正義之心……不知太子殿下何以此問?”
李治猶豫半晌,道:“韋挺之事,想必你也聽了罷?”
李雲了頭:
“飛馬來報入内,第一關要過的便是咱們守門衛,自然知道了些。不過詳情,卻是不明白。”
李治便道:
“本宮聽得燕州司馬王安德密奏道,韋挺自入幽州之後,因不滿父皇不聽他之勸谏,強行征伐高麗,便心生懶怠,鎮日裏隻知飲酒合宴……唉,也不知道此事當真不當真。”
李雲立時明白了李治的意思,便笑道:
“原來殿下是擔心懷質兄會偏私韋挺大人——殿下放心,李雲可以性命做保,韋挺雖然與懷質兄系出同族,可懷質兄卻是個直耿性子,再不會替他粉飾。”
心思被人瞧破,李治便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再不言語。
……
待得李雲走出殿内之後,李治臉上的笑容,便漸漸平靜下來,又看了看德安道:
“你覺得李雲這孩子如何?”
德安想了想,搖頭道:“性子太真,着實不是能夠沉下心來做些大事的人。”
李治也頭:“那便隻得再挑人了……無妨,此事甯僭不濫(就是甯缺勿濫的唐時法,出自左傳)。再者,阿雲性子坦真,我也着實不忍讓他陷入這般事裏,一生不得其所……”
又了頭,才道:“房相那邊,可安排好了?”
“好了,房相已然接了消息,隻待今夜了。”
李治頭,英俊高貴的臉上,浮出一抹堅定之色:
“那便替我更衣。”
是夜。
洛陽,丞相房玄齡從邸。
雪夜淨蕭,廳中炭旺。
李治一身素衣,與房玄齡相對而坐,中間依然是一盤好棋。
房玄齡雖然早已習慣了這個少年,可今夜這般來訪,還是教他再三猜度:
他……
到底所爲何來?
爲了自己之位?
還是……
還是爲了承乾之事?
或者是韋劉之事……
房玄齡苦思良久,卻終不可得其結果。隻得默默。
良久,李治才含笑,看了看德安。
德安會意,便左右看了看,退在廳門前守着。
房玄齡見狀,便知定然開始,心中暗暗提了心。
李治笑道:
“師長(房玄齡是李治的老師之一,所以叫師長沒有錯。)可是覺得奇怪,爲何稚奴漏夜前來?”
房玄齡也含笑,落了一子才道:
“不爲弈棋麽?”
李治輕輕一笑,也落一子道:
“若隻爲弈棋,這般雪夜景緻倒也确可一看……隻是師長當知,稚奴此番前來,另有其意。”
房玄齡便低了頭,看着棋盤之上,含笑道:“願聞殿下示下。”
李治再落一子,才道:
“師長高智,稚奴若再賣弄,便是愚蠢。是故,稚奴便直言了……
不知師長以爲,單單隻貶了一個韋挺,是否可消得了父皇之氣?”
房玄齡聞言,正提了一子欲落下的手,便停在半空中,擡頭看着李治半日,似不明白他之所言。
良久,才訝然道:
“主上之……氣?”
李治擡眼,看了看他,才輕笑道:
“師長,稚奴雖然蠢笨,可到底,還是受師長教導如此時日,終究還是有些眼力的……此番韋挺之事,多半是舅舅所爲。
而他爲何如此……
到底,不過也是爲了能夠消一消父皇心中的怨氣罷了……因爲他們都看出來,大哥薨逝,傷父皇至深……
而劉洎劉大人進言,力阻父皇,使父皇不得将大哥葬于昭陵……
這些種種,隻怕都在父皇心中化做一股氣,憋悶着,所以他才要堅持高麗之征……是也不是?”
房玄齡的眼睛定住了,牢牢地定在眼前這個笑語如珠的少年身上。
李治又笑道:
“舅舅雖不喜劉大人,也深知禇大人不喜他……不過爲了大唐江山,劉大人,舅舅必然是要保的。這一,師長與諸位重臣,隻怕都是同樣心思罷?
畢竟自魏大人去後,能夠讓父皇斂一斂行思的,便隻有劉大人與馬師長(馬周)了。可是馬師長這二年來,身子日漸赢弱,許多事情不能親力親爲。是故劉大人便成了最要緊的谏臣。許多諸位重臣與二位師長不能也不便的事情,劉大人便可代之一二。
所以,劉大人必然要保。”
房玄齡索性将棋子捏在手心,隻是放亮了眼睛,看着李治。
李治含笑:
“魏征大人以直谏名于世,雖被人污爲沽名釣譽,可在稚奴看來,他之谏,每一言每一語,都是分寸恰當,不偏不倚……是故父皇雖屢屢爲其所刺,自覺龍顔不保,甚至幾次要誅他一族……
可最後,卻都還是不忍傷他分毫。
這劉洎大人卻不同——雖然他也立意如魏大人一般,能夠成就千古直谏之名,卻終究過直過剛,且常常因谏而谏,爲谏而谏,絲毫不曾想過父皇之心之性……
是故,他之谏,也不過便是谏而已——這一,想必諸位師長都看得明白,所以才留他至今,否則以劉洎在朝中樹敵之多,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不過起來,也是難爲師長與諸位重臣了——畢竟這劉大人雖然直言敢谏,卻終究不若魏大人一般能進直谏。
所以,隻怕此番諸位師長與重臣,爲了保住劉洎,卻推出韋挺出頭,代其受父皇遷怒的想法,卻是要白費心思了。
因爲以稚奴所見,若要父皇停歇此怨,隻有兩條半路可走。而這兩條半路中,最直接的兩條路,卻是要麽高麗滅,要麽劉洎死。
其他,實在再無良法。”
房玄齡看着他良久,才突然一笑道:
“殿下此言,當真是驚着老臣了……主上欲征高麗,已然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怎麽會與故太子之事,牽扯上什麽關系?”
李治便笑對:
“高麗之事,甚至連諸位也都知道,這高麗必然要打,也必定得打,隻是卻需得長久計。
其實,就連父皇本也清楚——否則不會在去歲末時,特意手诏天下,告此戰之要,與此戰乃長久之事等内情,更不會親自出馬,挑選良材,又計較長久用……
如此種種,都明父皇在去歲末時,還是想着高麗之事,要做長久計的。
可是今年初,大哥之事一出,父皇便立時便了态度。尤其此番诏責韋挺之事,分明便是對諸臣的回應——
舅舅他們爲了保劉洎大人,便推了個自四哥事後,最不受諸臣待見父皇信任的韋挺出去擋一擋父皇的怒氣,卻不想試出父皇因失子傷心,加之不得合葬之事怨氣橫生,竟然會沖動到決意強戰高麗……不知是也不是?”
房玄齡不語。
李治繼續笑道:
“更糟的是,原本師長已然安排了一手妙棋,特請李大亮李将軍以臨終遺表,以情牽動父皇之念,稍息争征之心之計已成了……結果卻被這劉洎一番進言,全然破壞。
師長……”
李治面色轉爲同情:
“難爲您了,劉洎如此自作死,卻還能得師長如此庇護。”
房玄齡聞言,心中感激知遇之情,一時難以言表。
良久,他長長一歎道:
“此番離長安來洛陽之時,老臣曾經想過,若是勸不得主上息征,那老臣便死谏也是要在這裏的……
想不到,竟然會發展到如此境地。”
又恨恨道:
“這劉洎,當真是半兒遠見也沒有!若非想着他之谏言,多少能使主上清醒一些……正如殿下所,朝中哪還有人願意保他?”